帝阙韶华
作者:薄荷酒
时间:2022-12-02 19:38:23
标签: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行行复行行,晨昏交替,几度舟车劳顿,当月轮渐满,时间进入九月中旬,他们一行终于远远望见了帝京洛城巍峨的城墙。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君前奏对
静王与宁王归途一路都是轻舟简从,不露行迹,并未引人注目。但两位皇子离京日久,而今终于返回,毕竟是一件大事,除了礼部官员按制迎接,一同等在城外的臣属也相当不少。
洛湮华清楚多数人都是冲着宁王来的,他也没精力虚与委蛇,只在马车上略作应答,就表示旅途疲累需要休息,直接由杨越、秦霜陪着入城回府去了。
洛凭渊就没这么轻松了,他奉旨督办户部事务,必须先到驿馆候见,待进宫复旨后才好自由行动。因此尽管很想与皇兄一道回府,也只有眼睁睁看着静王放下车帘,一行车马径自离去,留下自己与众人寒暄。
他心里有事,三言两语推掉了接风宴,一干臣属见他兴致缺缺,联想到近来正值多事之秋,也只好怏怏散去。
洛凭渊由礼部官员陪着,到驿馆安置下来,原想着终于抵达京城,很快就能面圣,不料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宫里却像是没接到消息一般,迟迟不见旨意宣召。
洛凭渊知道,天宜帝必定是为自己之前拖延不归的事着恼,有意要晾一晾,他面上不露,心里却暗暗焦急,放在其他时候,尽可以沉住气随便皇帝摆脸色,但眼看又是月中了,静王的病情禁不起拖延,寒毒发作一月重似一月,自己却镇日困在驿馆里候旨,实在不便外出。
所幸,等到第三日头上,终于有内侍来传口谕,宣五皇子入宫见驾。
九月的洛城已是秋意深浓,重华宫中景物依旧,内侍宫女仍然步履匆匆,往来进出,但再一次走在御道上,不知是否心境改变的缘故,洛凭渊总觉得这里的气氛冷清而萧瑟,比从前少了几分生气。
天宜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见宁王进来行礼,却头也不抬。
四下寂然,唯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洛凭渊等了一刻无人回应,心知皇帝有意慢待,只得复又出声道:“儿臣参见父皇,问候父皇圣安。”
天宜帝这才搁下手边奏折,打量着跪在下面的五皇子,淡淡说道:“从朕下旨要你回京,至今已过去将近两月。怎么,拿着尚方宝剑下江南,习惯了独挡一面、挥斥方遒,不肯回来在朕跟前受屈了?”
此语甚是诛心,洛凭渊低声道:“儿臣不敢。”
“不敢么?”皇帝冷笑一声,面色如山雨欲来,“终日同大皇子形影不离,与一班江湖草莽厮混一处,连悬赏令都已遍发天下,还有什么是你五殿下不敢的?”
他越说越怒:“枉费朕一片苦心,你实在太教人失望!”
洛凭渊头一次被皇帝这般疾言厉色地发作,只觉一股君威当头罩下,但他连日来忧急焦虑,早已煎熬得麻木,这会儿却也没多少感觉。
“父皇容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说道,“儿臣蒙父皇信任,委以重任,一直心中惶恐,前往江南后就待在大皇兄左右,观察武林动向,不敢有片刻稍离懈怠。但此番远离京师,不论两府清丈田亩,亦或诛灭魏无泽乱党,情势都是变化莫测,时有凶险加身。儿臣自知见识浅薄,虽然侥幸完成任务、全身而退,但确有许多处置莽撞失当的地方,愿请父皇责罚。”
他顿了顿:”但儿臣绝非有意迟归,更无半点怠慢不臣之心,倘若竟然令得父皇怪罪,儿臣实不知如何自处,望父皇明鉴!”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微哽。
天宜帝这几日确实是故意冷落宁王,如果不是前些日子绥宁传来战报,云王和安王都受了伤,洛君平更是伤势严重,再难复原如初,令得皇帝心生感触,初抵京城的洛凭渊恐怕还要在驿馆被多晾上一阵子。
在他而言,静王无声无息回了洛城,目前意向不明,也未见琅環有何动作。愈是如此,就愈加令人忌惮;这种紧要关头,怎能容得五皇子摇摆不定?方才一上来就先发制人,言辞责问,固然是因为心里不快,更主要的目的还是要好生敲打一番,教他老老实实谨言慎行。
然而下拜行礼时还看不出,等洛凭渊抬头答话,皇帝就发觉他神采黯然,面色憔悴,比之年初奉旨离京那会着实消瘦了几分,不禁有些惊异。看样子,宁王中秋前说患了风寒不能及时赶回,也并非全是推脱之词。天宜帝阅历丰富,洛凭渊脸上疲惫消沉的神色是决计伪装不来的,竟像是遇到了不小的挫折。
他不知道,洛凭渊心里也同时掠过了诧异,眼前的皇帝气色晦暗,额头眼角纹路深深,短短半年不见,竟像是一下子衰老了七八岁。难道不止含章失火,京中还发生了其他严重事端?
“看你还挺委屈,朕还错怪了你不成?有什么情由就直说,不必藏着掖着。”天宜帝见宁王默不作声,像是尤自又难过又倔强,哼了一声,“起来回话罢,免得旁人说朕苛待了你。”
他其实也明白,洛凭渊这趟江南之行,对世家大族恩威并施,手段强硬又留有余地,将金陵、杭州两地的清丈事宜处理得甚是妥当,又数次与琅環合力清剿昆仑府乱党,犯险诛杀首恶魏无泽,功劳苦劳都是不小,现在风尘仆仆地回来,自己没有一句褒奖安抚,连好脸色都不给一个,也确实显得不近人情。念及此处,说话虽仍旧带刺,语气却放缓了一些。
“谢父皇。”洛凭渊依言起身,他进宫前已准备好腹稿,整理一下思绪,就从六月初自金陵前往余杭开始叙述:来到杭州,靖羽卫如何沿着魏无泽露出的线索找到北峰山,自己带人入山探查,又如何险些中计踏入山腹陷阱,虽然在琅環帮助下擒获戴士发等党羽,却因心生误解,几乎与静王当众闹翻。等返回杭州城,自己又接获线报,只身潜入恬园,若非静王抱病及时救援,险些命丧魏无泽之手。最终是慕少卿赶到刺死魏贼,闵家获罪,唯有配合朝廷完成清丈以求宽赦。
他之前上折,主要是禀告结果,过程经历多是约略带过,直到此刻才确切陈说。他相信天宜帝自有耳目,对江南发生的事已然有所了解,因此态度甚是坦荡,既不掩饰自身过失,对青鸾的存在和身份也不讳言,只是略去魏无泽行使离间计的部分,代之以自己急功近利、冲动鲁莽。
天宜帝沉吟不语,宁王所述与他得知的讯息都能对上,且更为详尽合理,应是并无欺瞒。但最使他疑虑不悦的并不是刚才听到的具体情况,而是宫城失火之后,洛凭渊表现出的种种异常。就算曾经不止一次得到静王援手,擅做主张发布悬赏的行为也未免逾矩了,简直是不遗余力偏帮琅環;还有消息风传五皇子为了替洛湮华寻找解药而终日不眠不休,过于劳累才会患病,令他十分疑虑。且不说宁王对静王素有心结,明知自己忌讳琅環,却拒不奉旨,反而与静王一路同归,洛凭渊何时变得这般任性妄为了?若说当中没有隐情,实在教人无从置信。
“你要向朕解释的就只有这些?”他沉沉问道,“再想想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
“是有一件事,儿臣正要禀明父皇。”洛凭渊躬身说道,他在途中已经想好,无论如何,该是向皇帝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那一日,儿臣潜入闵家恬园,趁着魏无泽未至,曾与青鸾有过一段交谈。”他吸一口气,一字字说道,“青鸾告诉儿臣,十年前,儿臣的母妃如嫔并非死于皇后娘娘之手,而是韩贵妃为了杀人灭口,指使魏无泽下了毒手,再嫁祸给娘娘。”
他停顿一下,迎着皇帝不可置信的目光,继续说道:“青鸾已存了死志,告知此事不久就饮下毒酒,欲与魏贼同归于尽,她是不会欺骗我的。当时儿臣悲愤难当,拔剑逼问,而魏无泽以为我不是他对手,已经必死无疑,就亲口承认了。父皇,此事千真万确,魏无泽早已背叛琅環,与韩贵妃勾结一处,是我一直错冤皇后娘娘,误会了大皇兄!”
他的话有虚有实,最初获知真相本是一年前从玉帛口中;不过在恬园短暂相叙之际,青鸾的确没有忘记提到,希望转告五殿下,是魏无泽刺死了如嫔,因此也不算全然移花接木;至于后面再向魏无泽亲口求证一节,就是出于杜撰了。时至今日,于他心目中,如嫔之死究竟是魏无泽嫁祸皇后,亦或是琅環皇后因背叛而激愤动手,其实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他记忆里柔弱哀怨的母妃何尝不是一名背叛者,不论一念之差还是深思熟虑,都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不仅断送自身性命,更令家国蒙难。洛湮华不曾因此迁怒于他,自己却要为了如嫔责怪皇兄,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么?他目中露出了沉郁痛苦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