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作者:薄荷酒
时间:2022-12-02 19:38:23
标签: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天宜帝万万没料到,宁王会说出这么一段超乎想象的曲折,一时心中震动,却又不能不信。因为不管从任何角度出发,洛凭渊都没有理由在自己母妃的死因上说谎。
他心里一时恍然,又不由发沉发苦。如果如嫔不是皇后所杀,宁王还有什么必要怨恨静王?两人之间的宿怨自然是不复存在。
而在更早以前,如嫔所生的小皇子一直是放在凤仪宫,抚养在皇后膝下的,与洛深华最是感情亲厚。皇帝至今还记得,那一道年幼的小身影追在少年皇长子身后,高高兴兴叫着皇兄的情景。联想含章西偏殿烧毁,洛凭渊一连串反常举动的原因已不言自明。
御书房里一时沉寂,半晌,端坐御案后的皇帝才缓缓问道:“大皇子目前情况如何?”
“大皇兄他,前段时间病得很重,现在总算稳定了一些。”洛凭渊听出他语气里的探寻之意,斟酌着分寸答道,“只是回城时路途劳累,想来缓一缓就会进宫问候父皇。一众下属虽有些焦虑伤感,但都是以大局为重的忠义之士,请父皇放心。”
他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父皇,魏无泽狼子野心,在江南煽动蛊惑,妄图挑起武林与朝廷再次对立,情势一度危急,大皇兄为了评定乱局心力交瘁,以至病情沉重,这些都是儿臣亲眼所见。一年多来,儿臣奉旨住在静王府,与他朝夕相处,也曾深自戒备防范,然而大皇兄所思所行向来都以国事大局为重,对父皇尽心辅助,从无半点不敬,可到头来,等着他的却是解药烧毁的消息。父皇,儿臣自知人微言轻,只是君臣恩义、父子至亲,已经到了这一步,您又何必执意相疑?”
于他而言,这些想法压抑已久,在心中翻滚过不知多少遍,自有一股发自肺腑的恳切。天宜帝听到父子至亲四字,本待发怒,,脑海中却瞬间闪过了二月十五夜晚,云王在紫宸殿上拂袖而去,冷冰冰丢下的那一句“滴血认亲”,一股气顿时哽在了喉头。昔日阴影缠绕不去,随着静王回京,还有多少自己不愿理会,视而不见的隐情将要浮出水面,被人道破戳穿?
“很好,五皇子去了一趟江南,果然长了见识,”他咬着牙冷笑一声,勃然变色,“君臣恩义、父子亲情,也轮得到你在朕面前大放厥词?看来朕是对你们太纵容了,一个个居功自傲,恃宠而骄!非得好生尝一尝教训,才晓得何为君臣父子!”
洛凭渊只得重新跪下:“父皇息怒,儿臣不敢。”他知道不可迫得太紧,低头等皇帝又发过一通怒火,才说道:“儿臣愚笨口拙,不会说话,但是牵挂父皇,盼望父皇与大皇兄和解的心,却是真的。”
天宜帝实际上也是色厉内荏,说一千道一万,静王的解药在宫里毁了,自己终归是难脱干系,此事无人不知,再闹出动静更难收拾。对于宁王,除了用君威强压,也委实拿不出降罪的理由。否则传出去宁王为重病的长兄求药求情,反而获罪,自己岂不是成了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有心叫洛凭渊滚回去闭门思过,但想想还不是得滚回静王府,只得借着台阶按下了火气。
一番试探波折下来,皇帝不免意兴索然,本来还要询问江南世家的情况以及平乱细节,这会儿也草草带过了事。直到洛凭渊以自己年轻识浅、处事不周,请辞靖羽卫管带之权,才又有些出乎意料。
当初将靖羽卫授予宁王,主要是看中五皇子在京城毫无根基,处处需仰赖自己支持,又与静王不睦,牵制琅環最适合不过;而今洛凭渊势头渐盛,于朝野都确立起地位,又摆明了向着洛湮华说话,如果继续掌握靖羽卫,确实令人不放心。宁王会主动提出交还权力,应是有同样的顾虑,特地要向自己表明心迹的;但也由此可见,他已下定决心支持静王。
天宜帝思虑片刻,淡淡点头说道:“也好,户部清丈才开了头,后面要推行全国,事务必然繁多。你倘若仍然兼顾两头,难免会顾此失彼。靖羽卫统领空悬已久,朕会擢拔适宜人选担任,让你将精力都放在户部。”
他已经想好,要收回靖羽卫也需有个体面的缘由,而清丈田亩头绪繁冗,耗时费力又得罪人,大可让洛凭渊继续督办下去,远离琅環和江湖那一套,好好磨一磨性子。再往后,六部多的是历练机会,宁王在朝中做事,处处仰仗自己,自然会更加懂得利害,收敛盛气。
放在以往,洛凭渊今日言行或许会令他大为恼怒,甚而降罪,但静王已命不久长,无论对朝野还是其他皇子的影响都注定不会持久,自己又何必计较太过,反而在气度上落了下乘。
主意一定,他的神情也就温和下来:“凭渊,你刚回来,便好生休息几日。你的宁王府七月完工,内务府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不妨先去看看,待钦天监定下吉日,朕自会下旨赐你入住。”
“是,多谢父皇!”洛凭渊领旨谢恩,心里一阵怅然,意料中的安排还是来了。不过现在,住在哪里只是一件相对次要的事。
召见已将结束,他陪着天宜帝又说了几句家常闲话,便适时地告退,离开御书房,脚步匆匆,很快出了重华宫。
作者的话
因为要处理一点事情,下一章要晚几天,只好让皇兄再等一等,会尽快回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若有情 上
出了宫门,洛凭渊命等候在外面的护卫先回静王府。他这次谒见用了不少时间,脸色看起来又不大好,几名亲卫都道是五殿下在君前挨了训斥,要去散散心,也不敢提出跟随,眼看着他单人独骑,径自离去。
皇觉寺位于城南,距离宫城十数里,洛凭渊骑着乌云踏雪,不一刻就赶到了寺门外。知客僧见是宁王前来,连忙恭敬接待。
时辰已将正午,温暖的阳光自半空洒落,穿过树木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举目四顾,寺内香客寥寥,殿宇檐角悬挂的串串铃铛在风中摇曳,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更衬出远离尘嚣的宁静。
洛凭渊穿过一重重佛殿,逐一拈香礼敬,默默祝祷,最后来到寺院最深处的皇觉正殿。一年零一个月前,他就在这里看见了被刺客杀死的姚芊儿,遇到吓坏的杜棠梨,与纳兰玉一决生死。而今,殿中血污早已为佛光涤清,如来佛祖盘膝而坐,慈和庄严。
洛凭渊照例上了三炷香,拜了一拜,再抬起头时,只见到巍峨的佛祖像眉目低垂,仿佛含着无尽悲悯,一时间百感交集。时至今日,痛悔、绝望、希冀,仿佛一切都将到尽头,前方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何种判决?
他伫立良久,直到身后脚步声响,一名僧人走到近前才回过神。
“五殿下,师傅正在等您,请移步叙茶。”那僧人年约三旬,面容清癯,乃是了尘大师的亲传弟子寂融。洛凭渊点了点头,随他出了正殿。
住持的禅房周围松柏叠翠,室内窗几明净,一尘不染。寂融轻敲了两下房门,做一个请的手势,待宁王入内,便重新掩上门,悄然退了下去。
了尘大师盘膝坐在房间中央的小几旁,见到客至,只略微颔首示意,并不起身相迎。洛凭渊依样在另一只蒲团上坐下,鼻端传来檀香与书墨混合在一起的幽沉气息,再看到窗前的书案上摆设文房四宝,以及一叠叠纸张经卷,知道是在抄录佛经。
“一别经年,皇觉寺中再逢施主,老僧甚为欣然。”了尘亲自斟上一杯清茶,缓缓说道,“五殿下风采不减,然而眉宇含郁,似有无尽烦恼,可是遇到了解不开的难题?”
洛凭渊确实无意掩藏自己的困顿,望着茶盏上方袅袅升起的水气,隔了一会儿才道:“心有所系,故不能无忧无怖,正要请大师指点迷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了尘道,“施主以天下为己任,倘若无所挂碍,又何存敬畏?故今日之忧怖,实乃苍生福泽。”
洛凭渊不由苦笑,轻声道:“但盼天意垂怜,在下日后,必当深思恭行。”昔时骄狂,动辄指点江山,妄谈天下,可自己何尝不是芸芸众生中一粒微尘,渺小却不自知。
了尘不再接话,取出一只长约尺许的精致木盒,置于几上:“施主千里传书,欲求名墨,想来必有一段缘由,老僧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