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作者:薄荷酒
时间:2022-12-02 19:38:23
标签: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目送吉光片羽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洛湮华才悠悠说道:“若是几天前,自可对檀阴使的赞誉坦然受之,换成现在,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洛凭渊好容易等到和皇兄单独相处,正想问长问短,闻言怔了一下才会过意,摇头说道:“就是檀化羽早上几日提出请求,想来皇兄也不会不答应,其实仍然无甚区别。”
“也不尽然。”静王微微一笑,“倘若我已去日无多,就必然要加倍权衡得失,为琅環做长远考量。昆仑府实力雄厚,目前虽然暂时撤回西域,他日却势必要再入中原。我现在空做好人,请唐大先生医治老府主,等府主病情缓解,有足够的时间精力统合手下,会不会反而成为朱晋他们的大敌?若是倒向北辽,又是否会对我禹周产生更大的威胁?这般想来,或许让檀化羽和巫朝焕相争,维持阴阳双使分裂的局面,才是最有利的。”
他望一眼洛凭渊思量的表情:“况且江湖险恶,人心难料,不顾他人性命,而一心替自家打算的事比比皆是,也未必说得上就有错。打个比方,假如昆仑府恰好拥有一颗雪蔓青果,他们就一定会拿出来为我解毒延命么?想来是不然的,对于一个兼具野心和实力的门派,这种时候更可能选择秘而不宣、袖手旁观。因为江华之死,带来的好处或许远多于活着。五殿下的悬赏固然诱人,但只要自身势力扩张,日后不愁没机会交换条件。所以我虽然听说了悬赏令,但从不寄希望能真正找到药材。”
洛凭渊一想确然如此,不免有点沮丧,他不是没有担心过这一层,但当时时间紧迫,希望再渺茫也要拼力一试。事实上,包括昆仑府在内,江湖门派送来了众多贵重药材,最关键的雪蔓青果却始终求而不得。
“但是我觉得,即使雪蔓青果没有着落,即使有所顾虑,皇兄还是会出手相帮。”他慢慢说道,“因为江湖不是庙堂,昆仑府也不同于辽金外虏。至少自从与琅環谈和以来,老府主那边信守约定,做出了相应让步,未来一段时间还会逐渐减少对北辽的支持。再说……”
他觉得自己的观点并不是很有力,又不知该如何将感觉表达清楚:“再说,皇兄不是这样的性情,虽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也不会因噎废食,如果拘于门户之见,动辄排斥异己,也就不会是今日的琅環宗主。”
“那么今日的琅環宗主,又是什么样的人?”静王看着他微微涨红的脸,一笑问道。
“就是,有所不为,而有所必为,令昆仑府诚心求助,凭着鸿雁传书就能请动唐大先生。”洛凭渊道。
“是么?”洛湮华扬了扬眉,“难道不是心机深沉,惯会邀买人心;又满口家国大义,实则冷血算计,视人命如棋子?”
洛凭渊满脸通红,对着静王含笑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一把紧紧抱住:“皇兄,都是我糊涂、我错了,求你别再生气了!”
他感到洛湮华身上温暖,不禁又哽咽起来:“怎么责罚都行,真的,只要皇兄好好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洛湮华哭笑不得,眼见弟弟将脑袋习惯性地埋在自己肩窝里,不用想也知道早上那一大片浸湿是怎么回事。不知如何,他的眼睛也有些湿,却微笑道:“好吧,什么都听我的,这可是凭渊自己说的。”
许下承诺的宁王殿下并不知晓,未来苦恼的日子还长得很,目前他满心欢喜,连连询问皇兄的身体状况。
洛湮华毕竟是久病,一同用过晚饭,很快就觉出困倦。但算下来,自从抵达京城,他已经有些日子不曾同洛凭渊好好说话。因此回到卧房,一边等着汤药熬好,一边就问起面圣的情形,以及雪蔓青果何处得来。
“皇兄的解药,其实不是一颗果子,而是一块墨。”洛凭渊道。他明白奚茗画等人有意不提寻药经过,将讲述的机会留给自己,于是就从庄世经在杭州求见,送上徽州宝墨考开始,偶然间自书页中发现流光宝墨的线索,向奚茗画求证;关绫前往徽州查探名墨下落,再急赴京城,请了尘大师出面求取;在吴庸的配合下,宝墨不动声色地送入皇觉寺,最终由自己平安带回府中。诸般曲折都是原原本本,一一道来,只有庄世经当日在驿馆中舌灿莲花,言辞凿凿,甚为刺耳诛心,被他含混带过。
洛湮华却已听得了然,笑道:“看来庄先生不甘寂寞,仍是盼着有一番作为。此人才学是有的,就是眼高于顶、言过于实,若是派他做个县令,不知能否治理好一县之地。”
说者无意,洛凭渊却是心中一动,他对庄世经的大放厥词自然极为不快,但是也因此醒悟到自身错误,想通了一些重要的事,皇兄的解药更是缘于徽州宝墨考才有了着落,就对方的本意而言,可谓机关算尽、弄巧成拙。将这狂生抄家下狱倒是不必,等过上几年,不妨同吏部知会一声,就启用他当个穷乡僻壤的县令,且看可有本事做到百姓温饱、路不拾遗。
静王没注意自己随口一言,已经定下了庄世经的未来命运,他的心思全放在洛凭渊的叙述上。
遍寻难觅的雪蔓青果,竟是在数十年前,由于一位制墨名家的一念之差而留存于世,辗转深藏宫中。有关记载却又在最后期限将届之际,阴差阳错地进入了皇弟的视线。其中偶然与必然,难以言述。回想入府之初,洛凭渊收到一小箱天宜帝信手赏赐的墨锭,抱着箱子来给自己挑选的情景,再想到寒山真人对古墨的看重、隐示,琅環年余来四处搜寻药材却始终无功,饱历世事如洛湮华,也不禁思绪万千。
话到后半段,洛凭渊才述说起回京后的大事小情,复旨、摊牌、辞去靖羽卫、晋升品级……他怕皇兄耗神,讲得远不如先前细致,但林林总总也用去了小半个时辰。
“那么,宁王府呢?父皇没有下旨?”洛湮华问道。
“也有旨意。”洛凭渊闷闷道,“让我下月初三搬进去。皇兄,你半天都没说话,还以为睡着了,没想到听得这么仔细。”
“建府是一件好事,与借住不同,是拥有自身地盘的开始。”洛湮华道,“你看安王一副纨绔做派,但他经营至今,手下已招揽了一班人马,在朝庭和宗室中也非孤立无援。”
他顿了顿:“凭渊,我方才是在想,很多事情,即使没有我的建议,你也应对得很好,已经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待到迁入新府邸,定然会有许多部属聚集到身边。”
洛凭渊默然不语,他何尝不明白开衙建府的意义,皇兄的赞许让他很是窝心,但更多的却是眷恋不舍。最严重的危机一旦解除,想到即将告别熟悉的静王府,年余来的朝夕晨昏一时浮上心头,又是怅然,又是唏嘘。
皇兄没有类似的感觉么?就这么冷静,还替我高兴?刚得到原谅不久的五殿下,又莫名地觉得别扭。
抬头瞥见照例睡在枕边的小白狐,珍时还是小小的,不管抱在怀里还是卧在床头都毫无违和,俨然已将自己当成了静王家的狐狸。前阵子洛湮华病的厉害,小狐狸也跟着恹恹的,每天无精打采,许是觉察到了什么,这两日倒是明显变活泼了。
既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又不好意思明说,洛凭渊只好伸手一指:“那……珍时怎么办,要是被我带走了,肯定天天闹着想回来,皇兄难道就不想念它,也不挽留一下?”
“……”洛湮华默默地看他一眼,勉强表态,“真要如此,就麻烦五殿下多多陪它回来,好在宁王府和静王府相距不远,看在珍时的份上,含笑斋替你保留着,我枕头旁边也暂时不养别的狐狸,如何?”
宁王当晚仍然安歇在澜沧居,那张几乎已经专属于他的长榻上。许是白天休息过几个时辰,洛湮华入睡不久后又醒了。夜色依旧深沉,他听见风挟带落叶擦过窗棂的簌簌声响,室内温暖安宁,皇弟的呼吸近在方寸,悠长而平稳。
就像凭渊积攒了一肚子话要对他说,他心里也有许多话,但是与今天得到的一切相比,那些冷静的思索、理智的考量似乎变得遥远,远得想不起来也不再重要。就像从冰天雪地回到家中的炉火边,只希望多享受一些暖意和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