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双生花开如荼·上》完结
他摸着我的头,淡淡道:“六儿,好好在这里呆着。”
我声音颤抖,抓着他的衣角,好死不死地又问了一句:“那……大师兄他……”
师父毫无停顿地抬步离去,青衣边角在我手中仿佛流水滑出。他头也不回:“这件事情,为师自会彻查。”
师父前脚刚走,后脚一亮丽紫影便进入了这一片混沌。颜子惑长发如瀑,额间缀的蓝宝石清丽绝俗。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来,与我平视:“我找了你好久,纪虞,原来你是被关在这里呀。”
我知道妖纵泪在身,任何异境都难不住颜子惑,可是擅闯栖梓山沛宴阁这个大事,加之谦痕帝君对我的所作所为,要是颜子惑被师父逮到,狐帝可保不住他。
“不要担心啦纪虞,湮愔上神刚走,不可能马上回来的。来,我带你出去。”他在一片黑暗中笑着,露出洁白的小虎牙。
我一皱眉:“去哪里?”
他正伸手来拉我,随口说:“哪里都可以啊,反正比这里好。”
我听得心里一怒,拨开他的手:“你最近怎么越来越放肆?又下人界又去魔宫的,这回居然还上栖梓来了!你真以为你一个狐族王子就当真可以横行天下了吗?”
说完以后,我看到颜子惑一张小脸上全是震惊,知道话说重了。他到底还是个五千岁的孩子,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五千岁的时候,还成天在栖梓后山掏鸟蛋呢。我叹气:“对不起,我这段时间昏昏沉沉的。”我直视他的眼睛:“不过,我说的是正经的,我不可能和你走,我也没有地方去。这四海八荒没有哪个地方是我们能去而栖梓和魔域找不到的。”
颜子惑低着头不说话。
我真闹心。我自己还在心灰意懒期间,我居然又要来安慰这孩子了。我苦笑:“快走吧……我若还是以前那个纪虞,自然是欢喜陪你出去游戏山水的。”
他突然也炸毛了,抓过我的手腕一通怒吼:“你就是纪虞!你除了是纪虞你还能是谁!”
我疲疲地扯起嘴角:“你不明白,颜子惑。就算你当我是纪虞,但是太多的人都把我看做璧青。爱他的恨他的都是一方尊神半天霸主……只要我还有这张脸,在这天地间,我就没有自由可言。”
他把我的手腕拽得生疼,我轻轻挣开,反握住他:“颜子惑,你听我说。其实我一开始也想的是,不管怎样,我是纪虞,我还能是谁呢?就算我是某某的转世,但世也转了,我同那段过去也断了干系了,我的人生是全新的,跟过去没有一点牵连……可是我忽然发现我做不到,我这段时间天天做梦,我梦到璧青的过去,我用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痛苦和挣扎。两个人的记忆在我头脑里面争斗,我有些时候一觉醒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颜子惑,我必须要搞清楚自己是谁,不然,我的人生无法继续。”
“你要怎么弄清这件事?待在这里就可以么?”他问。
我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自然不能连累你。”
一时无言,黑暗中唯有混沌的呜呜空响。隔了好一会儿,他低低笑道:“是啊,我有什么能力保护你呢。”
我回答:“不,是我无法保护你。”
又隔了一会儿,他伸手捧住我的脸,轻轻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纪虞,我知道你还把我看成一个孩子……我五千岁,确实还是个孩子。但是我会长大,我会再来找你。”
我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他面容的轮廓,低低答道:“好。”
很久、很久以后,我再回过头来回忆“颜子惑”这三个字,哪怕只是轻轻一触,心都像要被撕开了一样。我每次鼓足勇气回想起他的面容他的笑声和有他的时光,都会想起自己的种种卑劣。我答应了他太多,承诺了他太多,最后,都给不起。
☆、报应
那上百段红尘劫历下来,我自觉不是全无收获。我走过那么多人世,遇见过那么多人,那些凡人寿命短暂,故而爱得切恨得切,时而激越时而消沉,倒是少有会消沉到底的,他们的时间那么短,所以珍惜。反观神仙妖魔,寿命漫长,一天到晚就只剩下了无趣。
有些时候打个仗下个棋就能整上数百年。
弹指一挥间,我已在沛宴阁中待了五十年。每隔一月可以进来一人与我说说话,静初来过两次,她已经是天族三王妃,时间紧些,能有空来瞧我,我甚感激。其他时候,大约是元乐与代桃轮着进来,尔竹倒是一次没来过。
刚开始我向元乐提了提尔竹,却见他吞吞吐吐不愿多说,我也懒得再问。我想我在人界那么一百多世里没有哪一世是欢欢乐乐缠缠绵绵与人过到白头的,这足以说明我的眼睛有多么瞎,这副原身头一遭遇到了红鸾星,看走了眼,实属正常。在心里骂上那个家伙百八十遍,许久都没有再去想他。
一次梦回人世,月光如雪,倾城而下。男子颀长的背影背着月的光亮,笔直长发随风飘舞,洁白衣角青花朵朵盛放。独立高墙,手持一纹有红花的黑埙,吹奏着一直沉静的曲子。那支曲子印在我的脑海里,当我惊醒之后,那曲调似乎还响在我的耳边。
那是我思过的第十年中的一天,我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哭得天昏地暗。
那时候我脑海中响起句芒的一句话:“你与璧青,你们终究都是重情的人。情谊涌来,你逃不掉了。”
那之后,我消沉了十年。我仔仔细细地回忆了数遍我与他在一起的场景,发现那段时间真的是短得可怜,我莫名其妙地被他的气息吸引,把心奉了上去。两万年以后我不得不承认天命当真无情利如刀。
不再去想他了,属于璧青的经历却如潮涌来。我自暴自弃地全盘接受,静下心来拼凑那些记忆,发现那些只是片段,根本拼不出他的一生。这些记忆里都有同一个人,快乐的、痛苦的、绝望的回忆里,都有那个银发蓝瞳的麒麟帝君。
祁止在煌水一战本该灰飞烟灭,是璧青发动了魔族的禁忌之法改换了两人的命数。祁止的仙体被生生撕裂重塑了魔脉,痛不欲生中看到的是璧青快意的笑容,然后那个少年魂飞魄散。他们在那个最后的时刻都深爱着对方,真是爱得壮烈死得伟大……我有点羡慕。
那个人,那个笑得肆意张狂的人,就是我的前生么?
五十年白驹过隙,魔神之战还没结果。
上月元乐进来,跟我说有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据说上古就陨落的四灵兽中的朱雀神与青龙神不日前双双觉醒,在南荒与魔域交界的凤翼山斗得天崩地裂山摇水涌,魔神战事暂时停歇,各退军两千里,以免被上古神兽误伤。
“死了那么久还能活过来,真是太可怕了!”元乐走的时候总结。
我心心念念地又等了一个月,到底少年心性,等着元乐进来跟我说那朱雀神与青龙神大战的结果。再过一会儿元乐就该来了。
异境边缘一阵波动,我心喜,大概是元乐来了,兴致勃勃回过头,看到的是一片盛放着灼灼红花的黑色衣角。
我的视线慢慢上移,玄衣,红花,黑红交织的领口簇起一张咆哮谷底冰雪般冷静的脸。他静静地站在一片黑暗里,浑然天成。
日日夜夜的梦中都响彻着那一个名字,我脱口就叫了出来:“祁止,你来做什么?”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又不好改口,只看他脸色如常,淡定地从袖中取出个什么物事捞在手里,轻佻笑道:“青龙朱雀那两大老出来了,仗打不下去了,我来瞧你一瞧。”
我瞧着他的神情姿态都颇为熟悉,却不像是魔域时那个一时深情一时冷酷的魔君长谲,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像谁。
“给你吹首曲子?”他晃了晃手中的物事。
我看清了,那是一支黑色的埙,繁复的红色线条烙在上面,织出朵朵艳花。
三十年都没有再想过的东西,我见这一眼,却只感觉所有热血都一下子冲上了头顶,眼前一片血红,待回过神来,我已是伸手夺埙的架势,他却轻描淡写地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几番破碎:“这是大师兄的东西,你把他怎么样了?!”
“这是我的东西。”他忽然将黑埙抛起,一手施一个术法甩了出去,然后将落下来的黑埙接住。我一瞅,却见元乐一脸惊恐地被定在了他身后。他拉起一个笑容,斜斜看着我。我脑中一炸,忽然忆起来人界宋朱宫中腻人的熏香味,灯火袅袅床帘曼曼,昏暗中那人那双深暗的,却闪着光的眼睛。
那种吸引着我把心奉上去的气息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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