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万里
“守株待兔么?果然好计。”
到此为止,一切都已明了,叶长风也不得不叹服端王随机应变,决断如神,换了旁人,生死尚且未卜,又怎及得上他翻手之间将劣势化成优势,主控全局?
心中还有一个最大的疑团梗着,叶长风沉吟着正不知该不该问,殿内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惊乱,女子的尖叫夹杂着兵器相撞,须臾却又全歇,重归寂静。
有变故!
两人对视一眼,端王沉声回头喝道:“都原地守卫,不许擅动!”又低声对叶长风道,“你也莫要乱走,就在这里等着。”身形展动,衣袂微飘,已掠入屋内。
第87章
知道端王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但既来到此地,本就是死罪,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叶长风不理侍卫们阻挡,提起衣袍,急急便跟了进去。他虽半点武功也不会,但一众侍卫都是端王亲军,边关时听从叶长风号令也是惯了的,敬畏之下,谁又敢真个拦他。
太宗喜静,偌大的内殿只零星燃了几支油烛,帘幕低垂,光线甚是昏暗,叶长风进门后顿了一顿,才渐渐看清屋内qíng形。
一张huáng绫龙chuáng上,帐幔已被人挑开,三数个宫女软软倒在一角,身上却不见血痕,想是被人点了xué道。太宗帝倚在chuáng上,半撑起身,颤巍指着面前的人,一柄长剑,却冷冷地抵住他的胸口,青泓如水,闪着幽幽的寒光。
持剑的人正是唐悦,神色冷酷杀气之重竟是前所未见。叶长风吃了一惊,正想开口说话,却被端王一把阻住,拖到暗影里,示意静观其变。
太宗戎马一生为帝多年,到老时气势不失,虽被剑指着,并不见惧色,喘息怒道:“你是谁?你可知帝王之血入地,天将大旱?敢这样对我!”
唐悦凝目注视chuáng上的老人,并不作答,另一手缓缓入怀,摸出一个卷轴,抖落开来:“你还记得他们么?”
太宗愣了一愣,借着壁上微弱珠光仔细瞧去,突然脸色大变,声音也起了微颤:“你是……你姓孟?”
叶长风暗中正对着卷轴,无奈光线昏朦,只能隐约瞧见是幅人物墨画,画上一男一女花间相偎,衣衫飘飘,风韵颇佳,却看不清面目,听得太宗话语,心中一动,跟宋室有关的孟姓人物可不算多啊。
唐悦淡淡摇了摇头:“我师父姓孟。我却只是个孤儿。画上这两个人,是我师父思念亡父亡母而作的,料来你还认得。”
“胡说!”太宗忽然bào怒,提高了声音,“孟昶与费慧并无后代留下,你究竟是谁,敢来妄言欺君?”
这话一出,叶长风与端王两人心中立刻如水镜般清楚。
太祖平定天下前,两川原为后蜀后主孟昶占据着。蜀地物沃人丰,太祖自然放它不得,孟后主素以风流自许,如何是宋军对手,不过六十六日便大败而降,举族入京授职。本来安稳做个降王也就罢了,无奈红颜祸水,孟昶最爱的妃子花蕊夫人委实太美,连太祖见过都不由为之失魂,病了五六天后,太祖终于一跃而起,吩咐召孟昶入宫赐宴。
一宴过后,孟昶即重病,数日后不治而亡。孟母随之绝食自尽。花蕊夫人原与孟昶qíng深意重,但由不得太祖以族人xing命相胁,只得进宫承笑侍奉,受尽太祖宠爱,历久不衰。数年后花蕊夫人bào病而卒,御医诊为猝肠断,太祖痛而失声,以贵妃之礼厚葬。
费慧便是这花蕊夫人的本名。太祖杀夫夺妻,这段宫史说起来并不光彩,一向为人讳言,年代一久,也就都渐渐忘了,谁料想多年以后,又会以这种方式被唐悦重新提起。
“你们都当花蕊夫人无子,其实她是有儿子的,只不过一生下来便被孟昶送出了宫,jiāo由高僧抚养。”唐悦语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在殿内静静回dàng,“孟昶只是好玩乐,并非愚笨,他早知太祖野心勃勃,不会放过蜀国,送子出宫,也是无可奈何,瞒天过海之计。原是想等这子二十岁后便召回宫继承帝位,谁知究竟没等到二十年。”想起师父一生孤苦,不由黯然。
太宗冷笑:“自古qiáng者为王,孟氏无能,山河归我赵家也不出奇。你要报这亡国之恨,动手便了。只不过用这种手段,也未免太屑小了些,见不得人。”
唐悦森然瞪视太宗,唇边慢慢展开一丝没有温度的微笑:“你错了。我师父看破世qíng,曾对我说,后蜀被灭,是他父王之过,怪不得别人。被杀固然伤痛,也尚在qíng理之中,唯有他母亲之仇,为人子者却难以忍受。”
太宗心中一跳,qiáng自镇定:“朕可不曾抢夺过她。”
“是么?”唐悦目光冷锐如刀,一字字道,“她是怎么死的,你敢说么?”
太宗枭雄一世,谎话也不知说了多少,此刻却默然不言。
“赵胤死时,我师父是在场的。不过你弑兄心切,没有发现檐角上有人而已。”唐悦微昂起头,语声冰寒,一丝丝都象要侵入人的肌骨里,“你弑兄时说过什么?有没有笑着说,你最爱的花蕊夫人也是我杀的,谁让她不从我?你得到的,我也一定要得到,得不到的宁可毁去——是不是原话?”
寒气象是从壁fèng里一点点渗出来,风声轻呜,如幽魂隐约在空中起舞。叶长风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战,身后一条手臂伸来,紧紧地将他拥住。熟悉的怀抱令叶长风莫名地心安,侧过头正想一笑以谢,笑容却僵在了脸上。端王面色铁青,肌ròu紧绷得如同铁石,双眸冷厉直视前方,这神qíng,竟是叶长风也从未看到过的。
第88章
更鼓遥遥地传来,隔了重重宫墙和迷茫雨雾,听得并不十分真切,甚至有些恍惚。
九阙城中,有人未眠。
“原来还有人在,朕这么多年来却一直不知道。”太宗怅然若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也不知是懊恼是后悔,“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动手?”
“你又怎知我没动手?”唐悦持剑的手腕稳定如石,笑容带着轻轻的嘲讽,“王小波起兵,你可知是谁的助力?新一代大蜀王,你可知那又是谁?”
这都是朝庭急yù除之后快的心腹大患,太宗不知为此多少日寝食难安,如何不清楚?眯起眼,重又审视了对方一眼:“你就是唐悦?倒没料到你与皇家有这渊源。”
“渊源当不起,只是一个心结,多年未解。你说的不错,暗杀实在不是什么好法子,我原是想重立蜀国,堂堂正正将天下夺过来,但现在……”唐悦住口不言,半晌才悠悠道,“要解这个结,只有这最后一个机会了。”
其实唐悦师父近年来jīng研佛理,早已淡了报仇复国之念,然而唐悦自小受他抚养,师恩深重无以为报,既然天下已抢之无望,终也要手刃仇人才肯安心…
唐悦侧面映着微光,杀意中几许倨傲,几许冷峭,叶长风看在眼里,心中却莫名地难受。唐悦远走域外,究竟有几分是为了天下之势,有几分是为了qíng之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