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完结
“……情之一字,当真是无物可解。我终是……又去了北疆。
“还未到北疆,我已听说他在浚危河谷与危须人激战,于是我没去马衢,直接去了浚危河谷。到了那里才发现,他已经被围困在河谷之中,只能靠着地势,借连弩与危须精骑对恃。想要派人去马衢求援,但危须精骑将浚危河谷围得铁桶也似,派出去的信使皆被射杀,根本送不出消息去。”
步回辰拥住他瘦削的肩膀,低声道:“只有你去了,是不是?这是郑骧与危须人勾结,设下的圈套么?”沈渊摇摇头,道:“不,他只是与郑骥相约在浚危河谷歼灭危须军团,却借口马衢有变,中途折返,看着郑骥陷入包围罢了……他毕竟是定泰亲王,若通敌叛国,便是大功告成杀了我,在他父皇那儿也讨不了好去。
“我几经周折,终于闯过了危须包围,见到了……郑骥。那个家伙……又伤又憔悴,见到我,居然还笑得出来,道:‘我知道你终会心软。’……他们已经快要断粮了。若我冲不出去,冬雪一下,他们必死无疑。
“我取了他的书信与令箭,想如来时一般杀出重围。可是危须人已经见识过了我的武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冲了出去。将强弓硬弩皆调了过来。我身中数箭,危须骑兵还在不断涌将上来,我知道自己再冲不出去,心一横,往绝路而去,跳进了浚危河中。”步回辰只听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啊的一声。沈渊道:“幸而我自小便熟习水性,虽然被激流冲走,竟然截住了一根浮木,总算没有淹死。在下游数十里处,我才爬上了岸来,费了一番力气弄到马匹,终于赶到了马衢,求见郑骧。
“他听我说完,仿佛大惊,立时答应发兵。见我伤势不轻,便要医令为我疗伤,又说他自会去救四弟,要我在马衢好好养伤。我哪里歇得下来?草草包扎,便道:‘沈渊多谢纪王好意,但危须人包围重重,还是让在下与大军同行,为大军指引危须战阵薄弱之处为好。’
“他笑一笑,答应下来。便送我与统兵将军出城,又命人端饯行酒来。众人都喝过了酒,他亲奉一杯酒到我面前,赞我是他家四弟的南霁云,要单独敬我一杯。
“若是寻常迷药,我岂能着他的道儿?可是那是太医院尚药局的秘方,无色无味。且他早暗暗命医令在为我包扎时,在绷带上也下了助力的药物。我当时……心急如焚,一时不察……待我醒来之时,已经被穿了琵琶骨,在地宫里……他的床上……
“他对我说:他倒也不是非要害他四弟不可,只是当初我助他四弟大胜危须,风光回京的时候,他就已经……看中了我……本来想下些水磨功夫亲近于我,再作别图。可是他四弟闹了这么大一出,他也保不得我了。他要我自选:要么不理郑骥死活,死心踏地地跟着他,他回京只对皇上说我已死,从此陪他逍遥快活一生一世,青岚山庄亦能不受牵连;要么我便永远留在地宫之中,一世也不能再见天日了。
“我纵声狂笑,道:‘你要沈轻澜作你娈宠?一世也休想!’他大怒……用尽了手段□□于我……天可怜见,终是给了我一个机会。那日他到地宫来折磨我的时候,佩着他母亲赐与他的玄玉璧。当年我在长安与诸王交游的时候,就知道他宝爱这块玉璧,当下乘他不备,将那璧扯将下来,往地上便砸!
“那璧极是坚硬,只被砸下来一小块儿。但是既然砸残了,砸多砸少,也没甚关系了。郑骧几乎要气疯了,当时便把我打得昏死过去。
“待我醒来的时候,不出我所料,果然无人看守于我。郑骧生怕别人知道了他的下流秘事,本来就只派了三名心腹轮流看守于我。如今母亲所赐的珍宝被毁,又是毁在我的手上,他定然要想法偷偷修补,必得派贴身心腹人去秘寻玉师周纳言。因此看守又少了一人,昼夜轮班,都有些疲惫,兼着我时常都是昏迷不醒,他们也就大意了。
“我本是被锁在柱上,但郑骧为了能对我……作那些腌臜事,将那链子拉得甚长。我行走江湖经年,又喜欢胡闹,开锁扒门的勾当也是玩儿过的。因此够着了锁头,用发簪拔开了锁,逃出了地宫。
“我终于潜入了马衢中军,自军府书房内盗得了郑骧的统兵兵符。只要有兵符,虽动不了郑骧眼皮之下的马衢军,但是却可以调动善阳与安邑的军队。但是那时我失了武功,又浑身是伤,哪里有力气逃出马衢去搬兵?就在这时,我见到了谢平章。”
步回辰惊问道:“谢平章?”沈渊点点头,道:“不错,他当时因军功积升,又被郑骧选中,已经是纪王侍卫了。当年他在采凉山中救过我,也受我点拨过武功,所以我只好孤注一掷,现身出去,求他去善阳调兵,相救郑骥。
“他见到我,大吃一惊。听我说明,他甚有忠义之心,立时答应下来。我知他作出这件事来,在郑骧手下也呆不得了。因此叮嘱他日后跟着郑骥,千万多加小心。为了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马衢城,我重新回到地宫之中。自方才我们爬过来的那个洞口逃了出来。郑骧要是发现兵符不见了,一定知道是我盗走的,定然会来追我。谢平章便有了更多的转圜时机。
“这里如此隐密,暗道繁多,我自然不知道要往何处逃方好。但是事有凑巧,山中蛇鼠甚多,我一眼瞧见一条蛇正在吞吃一只老鼠,便上去将蛇赶走,那只老鼠只是受了些伤,还能行走。我知道野兽自会寻草药疗伤,这暗河中草木不多,老鼠定会往外逃窜,到山中去寻药。果然那老鼠下了水,我连忙跟着下水,跟着它沿河游去。
“这主意果然使得,它被蛇咬伤,跑得不快。我筋疲力尽,堪堪跟上,终于见它在我们今日下水的地方上了岸。我心里甚是高兴,想着既然是自河中逃走,郑骧便发现不了我的踪迹了。
“可是那时候……我实在太累,几乎走不动了。……待逃进昨夜我们住的那个洞中时,我听见了后面追兵赶来的声音……我拼命逃出洞去,在那棵梧桐之下摔了一跤,再动不得一步……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他们把我拖回了洞里。那棵梧桐树冠之中的碧天,便是我最后瞧见的天空……”
步回辰骤然抱紧沈渊,嘶声道:“别说了!”沈渊恍若不闻,语调平板地继续道:“我被郑骧带回了地宫。原来郑骧好用异香,我被他折辱了那几日,身上也沾上了不少。那等异香经月不散,因此便是在河流中,他的獒犬也还是寻到了我的踪迹。
“他以为兵符是被我藏匿起来了,便对我严加拷问。那时我已一心求死,他拿我毫无办法,便将我牢牢锁在柱上,这时有战报传来:善阳,安邑二城的守将均派了援军出城,去增援郑骥。这时他若是要想将军队追将回来,定会泄露他的用心,因此只得恨恨地默认了下来。
“我被他锁在地宫之中,又过了两三日,他突然进来,对我道:‘四弟已经突出包围,就要回来了。你当知道,若四弟回来,你便绝不能活了。’我早已心死,不理会他。他便将辟尘珠与玄玉符与我看了,狂笑道:‘你以为死了以后,就能见四弟了么?我不准你再入轮回,永生永世,再不准你见他!你只能陪着我啦!’说着,取出刀子,在我胸口上刺了孔洞,将玄玉符嵌在了我的胸前。然后解了锁,把我拖下地来,灌下了水银。
“我被灌了水银,一时还不得就死,且玄玉符聚魂凝魄,魂魄不离肉身,所以我还能看能听。郑骥见我不动了,便将我抱出门去。他那三名心腹已经死在门外,他倒是也曾对我说过:地宫之秘,除皇家以外,不得为外人听闻。想来就是因此才杀人灭口的。
“他将我抱出秘道,那时正是深夜,四下无人。他偷偷来到中军庭院之后,自后门出去,那里早备下了一辆马车,车中放着一具棺材。他将我放入棺内,对车夫道:‘你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待此间事毕,我便到采凉山与你会合。万事小心着些。’那车夫恭敬应道:‘是。’提灯走过来,盖上棺盖。棺盖合上的那一刹那间,我看清了他的脸,正是谢平章!”
第39章 危须咒术
步回辰大吃一惊,几乎要跳起身来,问道:“谢平章?他难道背叛了你?”沈渊摇摇头,道:“纪王发奇兵解四皇子浚危河谷之围,大败危须,你在史书上读到过吧,当不是假的?”步回辰醒过神来,点头道:“不错,这可作不得假。”他苦苦思索,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何谢平章既应了沈渊之请,取了兵符调兵相救郑骥,却又转头来帮着郑骧将沈渊尸首送入采凉山王陵。沈渊道:“你想不出来谢平章为何如此举动古怪,是不是?我亦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直到我前几日,见到了谢如璋。”
步回辰惊道:“谢如璋?可是他对你说了什么?”沈渊摇摇头,道:“我与他一斗上便搏生死,哪里说过几句话来?可是他抓住我剑尖之时,甚是奇怪。当时我忽地松手弃剑,他竟怔了一下,仿佛很是吃惊模样。他以前从未与我交过手,怎么会知道当年沈轻澜的性子: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步回辰依着他所说情景思索,也觉得奇怪,道:“若是事迹传闻,当能口口相传。但这等武功招势中的细微脾性,如何会流传下来?当是巧合?”沈渊摇头道:“决计不是。他发现自己上当,还感叹一番,说早知道我是这等性子。我自醒来后,从未见过他,他打哪儿知道的我的禀性?”
步回辰问道:“那么你想到了什么?”沈渊盯着火光,慢慢地道:“我也只是猜想……我本以为玄玉符是什么相熟的和尚道士教给郑骧的,但是那胡人忽陀说:是他们西域的宝贝。玄玉璧被我砸坏,到制成玉符,不过三四日时间。郑骧仓促之间,如何能得到西域的咒术?且他日日在地宫中拷问于我,气急败坏,实不象有这等奇术炮制我的样子。所以推想起来,当是在最后一日,他方得了玄玉符。那时,不正好是郑骥突围,谢平章可以回城的日子么?”步回辰道:“你是说,是谢平章教了郑骧制玄玉符?但也不合符节啊……”沈渊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当年跟郑骥出使危须的时候,危须人炫耀他们的本事,曾说过一些奇术,其中提到过自西域传来的‘夺魂’之术。假如世上真有这样的咒术高手,在定泰军突围之时,乘乱与谢平章换了魂魄……”
步回辰听得透体生寒,冷汗涔涔而下,与沈渊一样,他也若明若暗地看到了谢家守山七代的真相!那个神秘的咒术高手,一直伏在采凉山中,用谢家的血脉代代夺魂,只为等着有人打开纪王陵,找到沈渊尸首的那一天!他低声道:“果然……是他从我教众手中夺走了辟尘珠?”沈渊点头道:“谢如璋当是将辟尘珠献给危须王,才在危须骤登高位的。”
步回辰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么你要去哪里找谢如璋?”沈渊吐了一口气,道:“至那窟。”步回辰惊道:“措峨山谷中的至那窟?那是危须圣地啊……”沈渊点头道:“不错,危须人自有部族以来,代代都有大巫经营此地,下了无数的巫术与咒术在窟内。若要作什么法术,那里便是最合适的地方。”步回辰思索道:“你是说:谢如璋又要夺魂了?”沈渊点头道:“我与他打斗时,他曾空手夺我剑尖,手掌极硬,便是练了数十年的铁砂掌,也不能够这般坚不可摧。我曾在西域异记中读到过:大漠野尸特异,若身魂不相应者,其身先败,硬如厚革方腐。只怕他现下这具身体,快要不能用了。”步回辰皱眉道:“那他要与谁夺魂?难道谢家那个大儿子,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中?”
沈渊凝视着火光,道:“我也是这样猜想。因此,我必须去至那窟一探。”步回辰摇头道:“不行,太危险了。”
沈渊凤目一凝,刚要说话,忽觉一只手指在自己唇上温柔一按,便听身边人叹气笑道:“可是,轻澜公子不是能听人劝的人,是不是?”沈渊听他忽地提起自己以前说过的话,解嘲现下情形,倒有些好笑,脸色稍霁,道:“不错,至那窟我必是要去的。至于率骑兵轻袭危须王庭,却是顺路的买卖。你不要这等奇功了,那也由得你。”
步回辰看他一刻,目光变幻,忽道:“若你猜得俱是实情,那谢如璋用了二百多年的时间伏在采凉山中,所图谋的,一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会平白在你面前失口?万一是个圈套,要诱你去至那窟……”沈渊听言,定定瞧着火光出神,半晌,扭头看了步回辰一眼,目光中仿佛有无限情绪,却俱掩住了。又过一刻,方慢慢道:“他信口说来,大约只是想在打斗中乱我心神罢了。我被放入棺中后,他立时钉上了棺木,想来也猜不着我当时还有知觉,瞧见了他的脸?”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步回辰听在耳中,却立时忆起了当日初见冰棺中的沈渊之时,那不曾阖上的凤目,那死不瞑目的神情!他瞧着那苍白容颜,想着他被活生生地钉入那黑漆漆的棺木之中的绝望,饶是他见过了教中无数残酷恶刑,心肠刚硬,在心底最深最柔软之处,亦是狠狠地一痛,叹了口气,柔声道:“好,我应了你了。”沈渊听他语意温柔入骨,抬起眼来,瞧他一瞬,别开眼去,低声道:“多谢。”
这个“谢”字自他说出,听在步回辰耳中,却极是刺耳难言。有心想说“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但想着昨夜到今晚的桩桩件件,立时品出了这个“谢”中的疏离生分之意,万语千言,立时凝在了喉中。他毕生之中,不曾受过这种淡漠冷遇,自是不豫。但瞧着火光映照之下,臂间那澄澈容颜,幽幽秀眸,只觉怜惜无已。倏尔之间,一股“生前莫道便无缘”之意,油然而生。
两人俱各无言,地道内一片静寂,惟有暗河流水踪踪,河中一只山蛙“啯”地低叫一声,立时又“啯啯啯”地鸣唱起来。沈渊听闻,忽地微微萧瑟,步回辰立时发觉,低声探问道:“怎么?”沈渊垂下头,喃喃道:“没什么……过了两百年了,这青蛙叫得竟然跟那天……还是一模一样。”步回辰不待他说完,便把他的头颅掩在自己怀中,举袖覆住他的耳朵,低声道:“怎会一样?我在这里。”
沈渊微微一动,似要挣扎出他的怀抱,但仿佛又不想再听闻外间在石壁间连绵回荡的蛙声与水声,犹豫一瞬,终是倚在他怀中,没有动弹。
第40章 阑夜话别
第二日两人原路回返,善阳城中诸将虽已得步回辰嘱咐,但毕竟此时四野皆险,教主孤身出外,自是担心。见教主回到城中,又听他道已有破敌之法,尽皆大喜,齐到中军正厅议事。
步回辰为免走漏消息,并不说出采凉山中地宫一事,只定下了佯攻偷袭,城中合围之计。令宋光慈带兵到马衢城外诱敌;又自点一支军马,明日丑时出发,以夜色为掩护,秘入采凉山中,要攻马衢城中立足未稳的危须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安排妥当,众将各各奉命,眼见克服城池家邦有望,喜笑颜开。却听步回辰笑道:“现下还有一件危险之极的事情,却需要众位兄弟自告奋勇。”守御边关的多是热血男儿,悍不畏死。听他这般说,几名将军脸上立有跃跃欲试之意,瞪着铜铃般大的眼睛,只待教主发令。
步回辰执住最后一支令箭,瞧了坐在一侧默不作声的沈渊一眼,道:“本座要派一千骑兵,随沈公子去袭危须王庭,有哪位将军愿率部前往,立此奇功?”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想那危须人遂水草而居,如何能轻易寻得王庭?岂不是白白折了一千骑兵?又见沈渊身形单薄,脸色白如霜雪,要随这样一位风吹得倒的公子哥儿到那茫茫无际,荒僻无人的大漠之中去寻危须王庭,那更是笑话奇谈了。因此一时厅中寂静无声,无人应声。
忽地一人从宋光慈背后绕了出来,走到厅中,在帅案前单膝跪下,道:“教主,小人虽不是将军,却愿意带着部下弟兄,陪沈公子去危须王庭。”众人定睛瞧时,却是宋光慈身边的亲兵首领袁昌。
步回辰笑道:“很好。你一切听沈公子吩咐便是。”袁昌抱拳行礼,接令退下。
步回辰分拔完毕,众人行礼退出。宋光慈瞧一眼随在自己身边的袁昌,叹气道:“你是一片好心,但是危须王庭哪是那么好找的?”他心知袁昌等人此去有去无回,想着数年来共守城池,共保家园之谊,同生共死之情,饶是将军刚强心肠,也自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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