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完结
袁昌明白他心意,他不擅言词,不知如何解劝自家将军,只道:“沈公子武艺高强,没有关系。”想一想,又道:“而且,总不能让他一个儿去危须人那里。”宋光慈一怔,听他话音平淡,但是语气中自有一股敬仰之意。心里一动,想起咋日沈渊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又看看自己的生死弟兄,再说不得什么,只在他肩上拍了一拍,两人默不言声地并肩去了。
步回辰与沈渊此时正在亲兵簇拥之下,步出正厅。宋光慈与袁昌说话之处虽离正厅甚远,但两人内功深厚,耳力极敏,一字一句,乃至宋光慈语意怅然,袁昌心志坚决的声气口吻,都听得清清楚楚。步回辰不着痕迹地瞟了沈渊一眼,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认识你,不足三日,却也不愿你孤单一人去那些地方。”沈渊扭头不答,匆匆下阶,向中军内府走去。
是夜,月光如水。步回辰在自己的房中踱了无数圈的步子。明日便要与沈渊分别,且沈渊要去做的,又是那样一件艰巨危险之事,要以身犯险,要为着自己的功业深入敌穴。他无论如何也该去抚慰他,为他温暖身子。但是……
但是他摇头苦笑,沈渊的痛苦太深,思念太深,又有两百年的岁月横亘其间,就算有移山倒海的力量,也填不平这无尽相思挖出来的鸿沟。自己自作了教主以来,意气风发纵横天下,多少雄图大略在等着自己去完成,现在却难道竟要一头栽进这深不见底,毫无希望的深渊中去?
他日间忙得脚不点地,除了确是事务繁杂以外,也是故意用外事搅扰自己。但是一旦四下沉寂,他立刻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从昨夜到今时所作的一切,全部都是在自欺欺人。
他沉默地盯着映在窗棂上的暗红色的月晕,右掌如风,擦的一声轻响,将身边一张榆木书案劈碎一角。郁怒而徒劳地再度安慰自己:自己作的并没有错。沈渊并不是听人劝的人,为了当年那段痴心绝恋,纵是千难万险,他也绝不会回头……为了郑骥……
为了郑骥!步回辰心思积郁难伸,对自己的作为亦是不满,胸中烦闷不堪。便如瀚海中乱流汹涌,湍急凶险,丹田中真气忽然鼓荡。心知不好,连忙凝神聚气,缓缓拍出一掌,又复一拳,将紊乱的真气重行调顺归纳,汇入气海之中。
他运掌虽慢,但一身无上内力透掌而发,非同小可,面前那张书案只要被他掌风拂至,便是咔啪轻响,木屑纷飞。一路掌法只使了小半,那书案已是裂纹遍布,摇摇欲坠。步回辰自不着意,只专心发掌,调理内息。不远处烛台上的两只大烛亦被他的掌风鼓荡的明明灭灭,与窗棂上的月色相映,窗上树影参差摇曳,明暗交替,仿佛一幅墨画活了起来一般,更增奇丽。
步回辰转侧之间,忽见窗间花树影中,缓缓步出一道暗影,在月色中清透微微。此时他真气已平复大半,见了这道仿佛半透明的影子,眼睛一亮,挥掌轻削,无声无息地又斩落一片案角,扬声笑问道:“这掌法如何?”
窗外沉默一刻,轻声答道:“掌势凌厉,步法洒脱。是是华阴派的‘四游掌’么?游侠使剑,难怪掌法中亦带剑意。”
步回辰听他出声答话,并未避开,心中大喜;又听他谈论武功,识见精当,更是喜悦,笑道:“只观烛影,便认出了掌法来历,好眼力好见识——”说着,走至门边打开房门,瞧着月影中微微低头,不肯与自己对视的眼前人,顿了一顿,柔声道:“进来……说话吧。”
沈渊尴尬非常,此时此刻到步回辰房中去,便好似来自荐枕席一般。但现在自己有要事相求于他,又不能不应,踌躇一刻,终于迈步进门。步回辰在他身后合上门扉,知他决不会是为了与自己欢好而来,也不多问。见他并未将“岚气无锋”佩在腰间,却是执在手中,便道:“我只使了半套掌法,已经将房里弄得乱七八糟。要是比剑,这里可太过狭窄了。”
沈渊见他没有暧昧曲解自己此来的意思,心中稍宽,咬了咬嘴唇,道:“不是比剑论武,是我有事求你。”步回辰拉他在桌边坐下,温声道:“你我之间,用得着说‘求’字么?”沈渊问道:“那么你是一定答应的了?”
步回辰微微犹豫,不知他又要去做什么艰难险阻之事?复想自己与他明日一别,连能不能再见亦不可知,此时能与他秉烛相对,已是快事,又有什么不能应的?当下一横心,点头道:“嗯。”
沈渊见他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倒有些好笑,嘴角轻扬,道:“幸而你还不是皇帝,不必讲究天子无戏言。否则说一句话先惦量个一时三刻,听你说话的人,准全给你闷死了。”步回辰听得一笑,道:“便不是皇帝,咱们江湖中人,最讲‘信义’二字,都是言出必践,也没见谁为此不敢说话的。你有什么要我为你做的,只管说吧。”
沈渊又握了‘岚气无锋’一刻,终于将它慢慢放在桌上,往步回辰面前推来,道:“我想请你帮我收着它。”步回辰想不到是这么一件事,失声问道:“你不带着它去危须王庭?”想着此行已经凶险异常了,沈渊居然还敢托大,不带自己的护身神兵?
作者有话要说:
网络一直有问题,现在才上来八好意思哈……
第41章 明朝关山
沈渊目光依依地看了“岚气无锋”一眼,却道:“它是我沈家家传宝剑,又陪了我这许多年,本该与我生死……在一处的。可是……它是我汉家兵刃,若我有什么不测,却不想令它流落在异国他乡。”他抬眼看着步回辰,用目光止住了他说话,低低续道:“你若当真肯应我,便在将来有机会的时候,将它送入大慈恩寺,供在……浮图塔前吧。”
他并没有提郑骥名讳,但听在步回辰耳中,却另有一番滋味,仿佛自己方才的心怀鬼胎被察觉了一般。他不敢注视沈渊,凝目看着桌上青光幽幽的“岚气无锋”,忽地道:“好,我答应你。”说着,伸手拿起宝剑,起身走入内室,打开箱笼,放入宝剑,又从中拣出一个小小玉瓶来,偏过脸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沈渊见他珍重自己的爱剑,心里很是欢喜,听他相询,也不再与他相强,应道:“没甚么事了,你的药极好。”步回辰一笑,合了箱盖,扣好箱笼,转身回来,将玉瓶递过,道:“既如此,身边备着一瓶吧——只要公子不嫌它名儿酸文假醋的便好。”沈渊听得一笑,伸手接了过来,道:“一句玩笑话,步大教主也记得这般牢。”步回辰笑道:“哪能不记得——”话未说完,两人均已想起那日洞中一番龃龉,对视一眼,俱各无言。
沈渊低下头,把玩那盛着“薜荔衣”的玉瓶一刻,咬咬嘴唇,正要开口说话,已听步回辰轻声笑道:“当日自是我的错,可是公子教训得也忒狠了些,现下还有些疼呢。”沈渊听他抢先认错,为自己开解,心下感动,抬起头来,正见他伸手抚摸肋下,忍不住展颜一笑,道:“疼便好,免得江湖上传言步大教主‘记吃不记打’。”步回辰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么?”沈渊将那玉瓶置在掌上,滴溜溜转了两圈,笑道:“噢,三岁娃娃,还没几个牙呢,你怎地不多说两岁,我好买个糖人儿谢你?”说着,将玉瓶收进了自己怀中。
步回辰笑着瞪他,知道自己万不能跟这伶俐鬼斗嘴,剑眉一挑,微笑道:“糖人儿你自拿去哄小孩儿吧,我却要别的。”沈渊撇嘴道:“呸,你当真要起谢礼来了?”步回辰微笑道:“你日日说我小气,现下小气的是谁?”沈渊混赖道:“我几时小气?糖人儿是你自己不要,我可没说要谢你别的。”步回辰摇头笑道:“好好,是我小气,我现下便请公子小酹三杯,权当陪礼,如何?”
沈渊一怔,下意识反问道:“喝酒?”步回辰看着他,温声道:“如何,明晨发兵,今晚这顿饯行酒总是要喝的?——你能流血了,当能用些饮食?”沈渊明白了他欲令自己重行为人的真意,垂下眼帘,半晌,终于道:“好吧。”
步回辰令亲兵安排酒食,不一时送入房中。边塞之地,又值战乱频频,军中自无好物,酒是粗陋柴白酒,菜肴也不过是牛马肉,兼一碟过水野蔬罢了。沈渊亦不挑剔,取过酒壶,为步回辰与自己斟了两杯酒,道:“只喝三杯,否则明儿误了点卯,你好意思在三军将士面前行自己的军法么?”步回辰从他手中接过酒盏,微笑道:“好,不过喝酒便要老实喝到肚子里,你可别弄玄虚。”
沈渊一听便知他是在说自己当初与福荣镖局镖头们喝酒时捣的鬼,哼了一声,道:“原来那时候你们就盯上我了。”步回辰应道:“你杀了监中巨盗,那朱都头寻不着你踪迹,府尹怪罪下来,他差点儿吃挂落。幸而他结义兄弟是我神教中人,为他把事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自然要将前因后果,乃至查案时遇过什么样的人,一一告诉我教中人知晓——如何,我教中人当得起往昔沈老庄主赞的‘义勇伏四方’一语么?”沈渊听他引自己父亲当年言语,酸涩悲苦涌上心头,摆弄一刻杯子,半晌,终于呸道:“我爹赞的是当年的步千河,又不是你,你就巴巴地来趁先辈的名头?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面!”步回辰听他刻薄自己,也不生气,举杯在他杯子上碰了一下,笑道:“好,此役之后,我等你来赞我。”沈渊听他语调虽淡,双目中却有精光四射,一腔壮志豪情,睥睨天下之意尽在其中。瞧了他半晌,终没有责问他其后滥杀几名镖头之举。沉默一刻,举起杯子,喝干了杯中酒,向步回辰照了照杯底。
步回辰也随着他干了一杯,伸手又为他斟满了杯子,心念甫动,忽地柔声道:“我不是有意要提沈老庄主,让你伤心难过的。”沈渊目光凝视着案前灯火,捏~弄一刻杯子,道:“我知道。”深吸一口气,道:“没关系,这个时候,我哪里还有工夫感怀身世,儿女情长?”说着,举杯与他当的一碰,又干了一杯酒。
沈渊取壶斟酒,步回辰正巧也伸出手来,手指相触,都是微微一顿。沈渊刚要缩手,步回辰却已经伸手轻轻覆住了他的手背。二人动作俱不甚快,目光相触,便均瞧清了对方眼底心中,无尽复杂难言之意。
正当此时,案上两支烛火摇摇,已燃至尽头,扑的一声,顿时熄灭,窗棂间月色霎时间泻将入来,映得房中满地青光。沈渊手指微微一动,已被步回辰握住了手腕,柔声道:“夜深了,最后一杯酒待你回来再喝吧。”沈渊一怔,茫然重复道:“回来?”步回辰轻柔而坚决地道:“不错,我收了‘岚气无锋’,只是为了让你出战时心无挂碍,却没应你其他。你要回来,咱们再喝这最后一杯酒。”说着,站起身来,绕过桌边,将他拉进了怀内。一条天青色丝绦飘然落下地面,融入月影之中。
沈渊倚在步回辰臂间,垂睫不语。任着他在自己的额上颈间,印下火热亲吻,眸中一片茫然。只怔怔瞧着满室月华流照,映在两人的衣上发间。刹那之间,儿时诵读过的几句旧诗,清清楚楚地涌上心头:“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若是自己明日果真一去不还,那便再也瞧不着这汉家的月亮了。
迷茫之际,步回辰方才柔声细语“你要回来”的声音,忽地又在耳际响起。沈渊冷得僵木的心底,竟然起了一阵微微的颤栗涟漪。他胸膛起伏,忽地冲动地伸手抚住了步回辰的墨色鬓发。
步回辰微微一怔,便见怀中人凤目流光,幽幽星眸看向自己,正正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沈渊目光痴绝,轻声央道:“步回辰,你若帝位有望,须记着危须人从来都是一般的狼子野心;也别忘了从古至今,战死边关的万千战士……”
步回辰听着他这般软语恳求,心头大震,正要说话。却又瞧见那双深深瞧着自己的眸子波光敛滟,秀眉春山若蹙,眉角眼梢间风致楚楚,一股缠绵之意,极是动人。步回辰几曾见过他如此脉脉温柔?一时之间,心旌摇曳,刚嗯的一声,便觉臂间身躯绵软。那纤瘦腰肢柔若无骨一般,软软地贴进了他的怀间。
第42章 意乱情迷
步回辰往昔与沈渊欢好,总有意犹不足之感。沈渊在他的床上,温顺而漠然,应和却无情;就如密云而无细雨,山深而无鸟鸣一般,终无意趣。步回辰再是温柔抚爱,纵情求欢,内心深处却未尝没有又怜又怒的碰壁之感。不想今夜月移花影,入怀而来,阅花无数的步天教主竟头一次有了似梦非梦之感。
步回辰扳住沈渊的肩膀,满心疑惑地想要开口问询,但是却被沈渊似笑非笑的慵懒神情惑住了神思。便觉一只修修食指,温柔诱惑地抚上了自己的嘴唇,轻挑复抹,微微弹弄。他凝目看着沈渊,明白此时此刻,言语皆是错误,只能微微叹息一声,低头含住了那调皮手指,一寸一寸地舔啮占有,一直深深地索爱进了那微凉火热的肌肤深处中去。
沈渊柔软舒展地接纳了他,又惫懒恣意地推拒着他。步回辰被他撩拨挑逗得几近发狂,喘息如潮,欲浪滔天,恨声道:“沈渊……你……”抚着那曼妙宛转的身姿,看那凤目盈若春水,终不能把那句“没心肝的家伙”说出口来,只重重地俯下身去,一劲儿地将怀中的身躯,揉进自己的骨血之间。
至漏滴寅时,星月西沉,两人方筋疲力尽的分离开去。步回辰伸臂揽住沈渊,情思未息,又俯身亲吻。沈渊垂下眼帘,软软地倚在他怀间,任着他在自己的颈际绵绵密密亲吻吮弄不休。好一刻,终于轻声道:“你既定下了寅初二刻出兵,现下也该起身了……若让你的亲兵瞧见了,那成什么样子?”
步回辰听他软语央求自己,心中怜爱万端,看他一刻,终于道:“好。”刚刚放松臂膀,忽又揽紧了他,低声道:“你回来时,我一定会剿灭危须大军,为你取回马衢城……”沈渊知道他是在应自己昨夜所请,心绪微乱,沉默一刻,道:“□□情罢了,你便要许我一座城池?”说着,轻轻推开他手臂,笑道:“当年沈轻澜花间风流,天下闻名。这点儿手段,步大教主何必放在心上?”步回辰一怔,沈渊已撑起身来,揩拭净身体,便披衣下榻,自去整衣束发。便已有亲兵在外呼唤,禀报时辰已到。
自来大军秘发兵马,最是紧急,恨不得来去如风,方能避过外人耳目。两人匆匆出院往军府而来。沈渊因是要率军入八百里流沙,便又担负了诱敌侦骑的任务,因此先期离城。步回辰送他上马,将一柄精钢长剑亲佩在他腰间,沉默一刻,终于低声嘱道:“万事小心。”沈渊深深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一拉马头,率着一千精悍骠骑,转头而去。
步回辰率着几名军将登上城墙,匿在城墙烽火台侧,看着那支孤军如一条黑龙一般,蹄裹草荐,旌旗不举,出至善阳城外,蜿蜒而行,向着北方的荒壤大漠里奔驰而去。不一时,便有斥侯回报,道伏在城外的危须侦骑踪迹亦被吸引过去。步回辰大喜过望,将与自己出击的部队分为数股,一小队一小队地悄悄出城,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采凉山中。
步回辰率部先行,自那座山洞中沿着暗河,泅渡到了地宫之下,无声无息地潜伏在了马衢城外的地宫之中。众军知道事关重大,虽对这宏伟的地宫心中称奇,但俱不敢生火照亮,更不敢随意走动,生怕惊动了山壁外来往喧哗的敌人。步回辰见人马俱已安置妥当,便独自一个,悄没声息地又走入了那间曾经囚禁过沈渊的房中。
他方才忙于调兵遣将,自无暇多想别事。但如今在这间房舍中逡巡一刻,不可抑制地便想起沈渊在此受过的残酷折磨,忽又忆起昨夜那般销魂荡魄风情;胸中一时疼痛,一时畅快,一时激烈,一时温柔;目光凝视石柱上残铁朽链,神色变幻不定,一生一世也不曾尝过这般心神摇荡的滋味。忽又想起沈渊晨起时的那句话来,激荡之下,心头立时如遭重锤:“在他而言,与我欢好,不过是逢场作戏的手段罢了!”
他伸手取下一截石环上生满锈迹的铁链,那链虽朽得糟了,触手便碎下不少黄锈,但因是上好精铁打造,因此百年之后,竟还瞧得出来链环形状。步回辰指上稍稍运力,他指力非同小可,但那链竟不断裂,其坚硬可想而知。当年的沈渊,却硬生生地将这样一条精铁锁链从自已伤口中拨将出来,那样的刻骨剧痛,他是用怎样的毅力与心志承受下来?……而令他勉力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逃出地宫,冒滔天巨险去盗取兵符,又是怎样生死无悔的相思爱恋?
步回辰指间用力,捏得手中链环嗤嗤作响,掉落铁屑不止,终于在掌中散成一堆碎渣。他却毫无知觉一般,依旧在手中搓磨不已。悄立房中,思潮起伏不已,连真气在体内激荡翻滚,也毫无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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