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完结
谢文朔又惊又喜,又是害怕委屈,更不敢动,乖乖地点了点头。沈渊见他老实听话,略松了松手,冷冷问道:“左相世子,你爹现下在哪里?”
谢文朔听他口吻冰冷,心里难过,又听他问起爹爹,连日来的委屈怨愤又涌上心头,小声道:“爹……爹爹不理会我了,要我到这里来……放羊……”
沈渊审慎地盯着他,手肘一动,却刚好碰着掉在毯间的拨浪鼓,鼓锤轻微的“咚”了一声。沈渊一惊,连忙抓住,稍作摸索,便知道了是什么东西。沉默一瞬,忽地问道:“小望儿呢?”
谢文朔眼眶一红,哽着声音道:“在集市上……走丢了。”沈渊移开抵住他咽喉的剑尖,低声问道:“不是让你们上少林寺去的么,你到集市上去做什么?”
谢文朔听他依旧关怀自己,心中一热,一串泪珠儿淌出眼眶,沿着太阳穴流了下来。他生怕沈渊又骂他哭包,连忙撇过脸去,在毯上挨擦去了。沈渊目光敏锐,在暗中亦能视物,见状忍不住无声一笑。他与谢家兄弟俩在一起数月有余,深知谢文朔憨直性子,如何不明白这是他的真情流露?当下放开扣住他喉咙的手,也不催逼,侧身坐在毯沿,静待他开口。
谢文朔平静了些许,哽咽开口,小声与沈渊讲述别来情由。原来他与沈渊在少室山下分手,本想直接上山求入少林,奈何文望被沈渊吓过,一听去少林寺便有些哭哭啼啼。文朔可怜小弟,便想要在集市上卖了车马,多趁些银钱在手,让弟弟吃顿好的。再去少林寺持斋修行。
他四下打听,寻到了一处叫作铺头镇的镇甸,便到镇中集市上去发卖牲口。他一开口,人家便知道他是雏儿,当即有人过来问价,又嫌价高,说没带这许多银钱,叫兄弟俩随他到镇外庄子上去取。谢文朔虽不愿意,但人家已经把定银都掏了出来,他推脱不得,只好带着小弟,拉着马车跟着那人去取银两。
那知一出镇甸,到了僻静林间,那人便露出无赖嘴脸,硬说那车马是谢家兄弟偷了他的,一鞭子就将文望抽了下去,又要推文朔下车。谢文朔忍不下这口恶气,跟他扭打起来。他得沈渊指点,拳脚功夫似模似样,竟把那人高马大的无赖打得抱头鼠窜。但那无赖出身当地一处庄院,亦是横行惯了的,当即声张起来,唤了十多个帮手来捉打文朔。文朔逃不过,被他们捉回庄中,打了半夜,又吊将起来。幸而有个庄丁年高厚道,可怜他年小孤苦,为他将绳索解松了些许。他才挣脱了绑缚,乘夜逃脱。
他四下里乱走,寻回那片树林,文望早已不知去向。文朔心急如焚,遍寻而不得,只捡着了一个弟弟常拿在手里玩耍的拨浪鼓。
从此他江湖飘零,四处寻觅幼弟。又给人打短工渡日,饥一顿饱一顿的挨着日子。直到有一天,父亲忽然带着武士随从,前呼后拥,自天而降一般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沈渊默默听他述说,沉吟一刻,将手中的拨浪鼓还给了他,问道:“那么你就这么跟着你爹到了危须,不理会小望儿了?”谢文朔急道:“我……我没有……我不……”他想说自己并没有想要丢下弟弟,但想着现下情形,自己确是无能为力,忍不住又捏紧了手中小鼓,呜咽道:“我……我只是找不着他……我不知道怎么办……”沈渊冷冷道:“你再嚎得大声些,把外面的危须士兵引将进来,将我捉住。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跟着你爹,在危须享受荣华富贵了。”谢文朔一惊,道:“我……我不……”当即收了声音,眼巴巴地瞧着沈渊,小声央道:“……公子,我现下该怎么办?”
沈渊又看他一刻,缓缓道:“小望儿在中原,你爹在危须,你倒来问我怎么办?”其实他不说,谢文朔也明白“逃出危须,重回中原”是自己惟一的出路。但他一来舍不得父亲,二来也不知如何逃出茫茫草原,因此才在危须国中浑浑沌沌地住了下来。
沈渊又道:“况且,我与危须仇深似海。你要做危须人,咱们就是生死对头,你趁早别来问我该怎么办。”谢文朔被他一激,冲口叫道:“我……我不是危须人!”沈渊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喝道:“小声些!”便听得外间靴声橐橐,有看守士兵听到这边响动,走近了谢文朔所住的帐篷,问道:“做什么?”撩起了帐幕来。沈渊早已单臂一撑,纵身而起,轻如柳枝一般地攀附在了帐顶天窗之上。
谢文朔镇定心神,对进来察看的士兵道:“没什么,我做了个噩梦。”那士兵虽是守值,却也在惦记着外边酒宴。因此只在帐中胡乱看了一圈儿,见无异状,便又出外离去。
沈渊轻飘飘地落下地来,低声道:“他们看得你可真紧。”谢文朔自然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只小声应道:“他们要我去为公主放羊。”沈渊轻轻哼笑一声,道:“好吧。多谢你没有泄露我的行藏,那我这便走了。”谢文朔大惊,坐起身来,一把抓住沈渊袖子,又不敢喊,眼巴巴地盯着沈渊,满脸求恳之色。
沈渊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故作不懂,道:“做什么,要替你爹拿我不成?”文朔一吓,又不敢松手,又要辩白,低叫道:“公……公子……”结巴一刻,一咬牙,道:“我也要走!”他爬翻身起来,在毯中向沈渊叩头道:“爹不理会我了,恶婆娘……那公主要杀我,我要去找小望儿……公子救救我!”
沈渊漠然道:“我说过:我与危须人仇深似海。你虽不愿作危须人了,你爹也依旧是危须左相,我为什么要助你?”
谢文朔一怔,他只想着要求恳沈渊带他重返故乡,却全不懂得什么国仇家恨。经沈渊这般一问,他方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处在一个多么困顿而无可相依的境地之中。他再一次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与无用,便是哭到声嘶力竭,磕头磕到地老天荒,自己也一样的是这般的不知所措,毫无用处。
他慢慢坐倒在毯毡之中,紧紧捏着手中那只救命稻草一般的袖子,眼望沈渊半晌,终于期期艾艾地挤出一句话来,道:“公……公子,你……你……不要讨厌我……”
沈渊看他一个半大少年,脸上竟露出了连历尽沧桑的人也少见的凄苦绝望神情,想着自己也是逼迫他太过,心中一软,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温和道:“我并不是讨厌你。只是现下我也是孤身潜至这里,一旦被危须人发现,必死无疑。”文朔又是绝望,又是担心,道:“那公子你快些……走吧。”说着,慢慢松开了指间那只被他握得绉皱的袖子。
沈渊笑笑,道:“我到这里,是有大事要做,哪里能走?”谢文朔怔怔地问道:“什……什么大事?”沈渊看他一刻,温声道:“文朔,这其间有许多事情,我现下说了,你也不懂……”谢文朔心中更冷,想道:“我果然是个没有一点儿用的蠢才。”沈渊紧紧地盯着他,续道:“……也不能信我……”谢文朔急道:“我怎么会不相信公子!”沈渊微笑道:“当真?那你爹与我,你相信谁?”
谢文朔一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回答。但他这些时日尝尽人情冷暖,历经无数悲苦怨恨,早已隐隐约约有了“爹爹自小便把我养成了个废物”的念头;方才沈渊将他逼到了退无可退之境,更令他生出了不顾一切的念头。想了一刻,看着沈渊温和可亲神色,想起自己当初跟随他行走江湖之时,所作所为尽是黄河客店中那般扶危济贫之举,对沈渊的崇拜敬爱更是不可抑止,低声道:“我……我听公子的。”
沈渊温和一笑,道:“好,我帮你去寻小望儿。”快若闪电地伸手,按在了惊喜得张大了口的谢文朔的嘴上,微笑道:“不准叫。”谢文朔喜得不敢置信,连连点头,两只手也紧紧地捂在了沈渊的手上,把自己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
沈渊见他那欢喜得呆傻的模样,无声地笑的发抖,抽回手来,道:“明天,我跟你进山。你按我说的去做,想法子带我进那座危须人的禁窟中去。”
谢文朔一劲儿地拼命点头。沈渊看他满脸坚决,刀山火海也愿意随着自己往里闯的模样,又是感动,又是怜惜,终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你相信我,回到中原,我便会把一切的事情都讲与你和小望儿知晓……文朔,你一定要照我的话去做,你……我,我们,才能把这许多年的痛苦冤仇,好好地了结干净。”
第47章 步步为营
第二日一早,开牟便率部弃了马匹辎重,轻装登山。谢文朔闷不吭声地随在队中,开牟见他驯顺听命,想来是他父亲将他管教得服贴之故,更是放心。无形之中也就放松了警惕,不大管束于他。
众人沿着山道上行,四处峭壁峻岩,山势嶙峋,连登山石道都是在石壁上一级一级的刻凿出来,下面的人只能瞧见上头一人的脚底。谢文朔虽然生长山中,在这样的陡峭山道上攀爬久了,亦是累得气喘吁吁。直至午间,才渐近峰峦,在一处山势略为平坦,生着草坪树丛的岩壁之下休憩打尖。
谢文朔身侧亲兵拉开随身粮袋,递了一块麦饼给他。谢文朔接过来啃了两口,伸手解了自己水袋要饮,刚洒出一股水流,忽地看见开牟也解开了腰间粮袋,便道:“这饼不好,我要夹肉吃。”说着放了水袋,湿淋淋地就伸手去拿开牟的粮袋。
开牟一惊,见自己的粮袋已被谢文朔拿在手中翻拣,气得劈手便夺了回来,喝骂道:“你做什么?”谢文朔拉着那袋子不放,道:“你藏了肉不给我吃,我告诉我爹去。”周遭的军士见他们争嚷起来,不好插言,只好呆瞪瞪瞧着谢文朔乱翻开牟的粮袋。
开牟恨不能伸手给他一个耳光,却终是不敢,冷冷道:“这里不能吃肉动荤。”谢文朔不理,又伸手进去,抓起两块麦饼来,开牟骂道:“饿不死的南蛮子!”谢文朔啪的将麦饼扔了回去,回口用汉语骂道:“□□妈的危须混蛋!”开牟知道他是在骂自己,但是又不能对他动手,气得脸红脖粗,呼呼喘气,瞪了他半天,终于恨恨地抓起一块麦饼来,咬一口,骂一声:“南蛮狗杂种”;又咬一口,又啐一声:“进窟便有你好瞧的!”
谢文朔闷声不响地吃饼,随他去骂。开牟骂得厌了,方才住口,恨恨地填饱了肚子,下令士兵们四方守御。谢文朔这才发现这处山间虽然杂石斑驳,危须士兵们散开布阵,却极有章法,石间守卫,俱能相互呼应。在这深山密林之中,这般的戒备森严,想来当不是让自己入山放羊那般的简单。
他看了一忽儿,见开牟伸手从背上取下弓箭,又在箭壶中摸了一支响箭出来,拉弓调弦,向上急射。响箭呼啸着穿云破雾,冲上刀削一般的峰峦之上。众人都仰头上望,大约一炷香时分,便见山顶缭绕的云雾之中,吱吱呀呀地吊下来一个巨大的竹箩。
开牟拉扯竹箩到地面上,对谢文朔生硬地道:“你,跟我一齐上去。”谢文朔点点头,刚要往竹箩中跨去,忽然捂着肚子弯下腰去,叫道:“哦唷,我要拉屎!”
开牟浓眉一竖,正要喝骂,却忽地皱了眉头——他腹中隐隐如鼓,也有些不妥当起来。见谢文朔已深一脚浅一脚往山石深处的树丛中走去,自已拧一回眉头,也趔趄着脚跟了上去。众军瞧了,都咧嘴偷笑,自行散落在石间守御。
谢文朔东走西拐,越走越往山石深处而去。开牟扬声叫道:“喂,别走远了。”谢文朔不理,又往草丛深处走了几步,转过一块大石去了。开牟肚腹绞痛,夹着腿也跟了上去。石后便是一道深沟,沟下有一道浅浅溪流,淌下岩去。谢文朔下到沟中,蹲在草中。开牟也跟了上来,也寻了块地方解手。
他腹中搜肠刮肚地翻搅,泄了半天才颤巍巍站起身来。谢文朔早已爬上沟顶,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开牟恨恨盯他一眼,虽瞧不起他,也还是小心谨慎,一手按住刀柄,一步一顿的爬上沟顶。见谢文朔并无异状,便道:“现下该回去了吧?”
谢文朔看他一眼,问道:“上面是什么地方?”开牟咧嘴一笑,道:“上去你便知道了。”谢文朔道:“我爹告诉我了,这里叫至那窟,是不是?”危须人本就莽直,开牟又是当兵多年,更是直肠直肚,便道:“是,你随我上去便了。这至那窟是危须圣域,连危须本国中人,也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呢,算你小子有福气。”谢文朔仿佛有些不放心,问道:“上面的人怎么拉我们上去?不会摔下来吧?”开牟有问便答,道:“再射一支响箭,上面的人便用绞盘将我们拉上去,很稳当的。”谢文朔哦了一声,眼睛在他身上游移半刻,转身就走。
开牟见状,正要迈步跟上,忽听身后树枝簌簌轻响,正要转身,还未来得及动作,只听后脑风声骤响,一点剧痛,透脑而入,眼前一黑,吭也没吭一声地便瘫倒下去。谢文朔回身过来,一步跨上扶住,将他又拖下沟里去了。
沈渊从树梢间窜了下来,滑下沟沿,伸手拂过开牟天灵,颈后几处死穴,指若闪电,劲力精绝,开牟身体立时软绵,无声无息地便断了气。谢文朔头一次见到这般杀人于无形的手段,惊得目瞪口呆。见沈渊搜索开牟尸身,从腰间摸出左相令箭,也连忙伸手帮忙,手忙脚乱地扒下开牟的皮甲。
沈渊解下开牟腰间佩刀,剃下了他脸上一部大胡子,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胶来,往自己脸上粘贴。又皱眉道:“这人身量好壮,不知道我能不能扮得像?”谢文朔道:“只有他与我才能上去……”沈渊点点头,用淡墨将自己的手脸涂黑,又套上开牟的皮甲,系上佩刀,道:“实在不行,便硬闯吧。”弯腰抓起尸首,轻轻扔进长草深处去了。谢文朔本一直有些心中忐忑的,见到沈渊却仿若吃了定心丸,鼓起了勇气,指指脚上马靴,豪言道:“公子,我带了匕首!”
沈渊微笑,赞道:“好。”又道:“既如此,我再教你两式防身的武功。”谢文朔一怔,心道危须士兵们都在那边等着两人,怎有时间学武?但是他听从沈渊的话已成习惯,便乖乖点头。沈渊道:“危须人不重下盘功夫,你来打我胸口。”
谢文朔随沈渊许久,明白这是指点拳法时的喂招,自己万碰不着沈渊一根寒毛。当下也不犹豫,举拳一式“平沙掠影”,向沈渊胸前打去。沈渊笑容不变,左拳向上一掠,早格开谢文朔双拳,道:“胸口‘神藏’、‘乳中’各处,全是人身大穴,绝不能让人碰着。但是你只挡不攻,却也不行,迟早要受制于人。”说着,右手五指轻挥,已经搭上谢文朔右肘肘弯之处。他也不如何用劲,谢文朔只觉右臂由肩至掌,俱是一麻,惊喜叫道:“啊,公子,你拿住了我的麻筋。”沈渊微笑道:“呸,一句话便露了底,什么麻筋不麻筋。这叫‘曲泽’穴,是手阳明经大穴,关连心脉,一旦拿实,敌人有劲也发不出来。这个时候你便可以乘虚而入了。”说着,左拳忽伸双指,径直点上他抓来的掌心“劳宫”穴,谢文朔手臂顿时酸麻,软软地垂了下来。他大是惊奇,更觉得点穴之术神妙无比。只咧嘴傻笑,渴望地瞧着沈渊,等他教授这等高明功夫。
沈渊正要教授他这几式擒拿手法,忽听草丛中脚步声响,当即退到石后,右手按刀,凝神戒备。便听一名士兵扬声叫道:“卫队长,你在这里么?”
沈渊放粗了声音,喝道:“滚,老子有事!”他危须语说的甚是流利,又兼跟踪危须军之时,一直在潜心揣摩开牟的语气语调,因此学得极象。那士兵果然被他唬住,不再吭声,自分草穿林,刷刷去了。谢文朔又惊又喜,再无顾忌,全神贯注地向沈渊习学武功招式。
沈渊教会了他这两式手法,又指点清楚数处穴道方位,再教他如何运力,透经脉而制人要害,道:“你没有内劲,拿住了武功高强的人这里,也是无用。但是这般也好,让人对你防不胜防。”说着,拿过谢文朔腰间水袋,洒了几滴水在自己指上,又在他掌间“劳宫”穴上轻点,指甲轻轻一刺,笑道:“明白了么?”
谢文朔掌心微微刺痛,凝神望了一刻,忽地明白过来,欢喜万分,叫道:“公子,这水不喝到肚里,也能成么?”沈渊微笑道:“这是巴豆水,是对付开牟那傻瓜用的。我现下再为你加一料鹘莽刺,那便成了毒水,只要刺伤肌肤,便能伤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簇枝干如铁的小荆枝来,解释道:“鹘莽刺跟骆驼刺共生,长得又象。只不过骆驼刺无毒,而鹘莽刺一入血中,便即凝结,令人畜活不过一时三刻。所以你要是瞧见骆驼不碰的骆驼刺,当知那里面长着鹘莽刺无疑。”说着,将那小荆枝扯碎,挤出枝干内的白浆,尽数投入文朔的水袋中去。摇晃一刻,将水袋还给他,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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