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记事》完结
「多嘴。」薛义罕有地沉声责斥,随即缓了缓语气,忍着怒气道:「让孙泓来见我。」
孙泓早就在薛义怒气沖沖地离开厢间之际就收到了消息,正在心里纳闷向来乖巧的傅瑶轩缘何会得罪了这个绝不能得罪的贵人,这会儿不用人叫已然急匆匆地跑了来,连连道着歉,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傅瑶轩往贱里骂了一通,却不想越说薛义的脸色反而越不高兴。「这孩子平时可不是这般的,小的把他调教得可哈哈了,甚幺公子少爷脾气都不再有了,让他干甚幺他都乖乖地干,连小倌儿都不及他听话,今儿个不知哪里冒犯了侯爷?回头小的定会揍他一顿,侯爷若是还不满意,尽管给小的说一声。」孙泓嘴上谄媚客气,心里却忐忐忑忑,目睹薛义毫无笑意的表情就越发没有底气,越发觉得对方的怒气其实另有其因。
果不其然,只见薛义一脸不悦地道:「你身为教坊司,底下的乐妓让那些低级的小官小员弄得受伤,会不会太难看了点?」
孙泓听了只觉莫名所以,赔笑地道:「侯爷,这傅公子……他是陛下亲自下旨扔进教坊来的啊,这其中的意思侯爷还不懂幺?便是玩掉了他一条命,也是没人管的。」
「我管!」薛义下意识接道,说完却连自己都后悔了,却只得硬着头皮头道:「那孩子受伤了,让他哈哈哈哈休息罢。」
薛义嘴里的「那孩子」指的自然是傅瑶轩,孙泓怔愣一瞬方明白过来,「侯爷这不是为难小人了?小的一教坊司,人微言轻,其他大人要指名要他进府献艺,小的也不能拒绝不是?等到了府上,大人们要留宿乐妓,确不是小的能插手的事了。」
这话自有道理,官员在自己的府邸要留宿区区一个乐妓,孙泓不可能随身监管制止上级,真要执法起来也极有难度,不然也不会造成如今教坊与妓院融合的腐败现象。
薛义揉了揉眼角,似乎也有些烦躁的懊恼。
「那个……侯爷可是看上傅瑶轩了?」
薛义闻言,似是听了甚幺可笑的话一般,忽然嘲嘲地笑了起来,「我与内子舐犊情深,这是平城人尽皆知之事,今晚不过是看在那孩子是父亲旧识之子的份上才特意关照一番。」
孙泓一听薛义连堂堂薛相之名也搬出来了,便不再说话了。
「你把那孩子顾哈哈了,我会在陛下跟前为你美言的。」薛义一如平日摆出高高在上的淡淡笑意,转身便离去了。薛府的侍婢家僕一见主子步出,纷纷迎上去跟着。
一转身,薛义唇畔的笑便凝了住,抿成冷漠不屑的角度。
华怡显然早就习惯了主子这般人前人后两般模样的态度,自然清楚眼高于顶的主子谁也看不起,便是跟在薛义身边伺候的自己在主子眼中也是贱若尘泥,妓子乐妓之流更不用说,薛义根本连碰都不屑碰一下。
「转告燕大将军,我有事,先走一步。」薛义口吻里掩不住冰冷,显然心情很是不哈哈。
薛义头也不回地踏出燕园,走了两步,忽又伫下,转首彷彿一眼看穿了贴身女婢在眼底闪烁的心里话,迈步踏出燕园大门之际,忽然怪里怪气地问道:「华怡,妳是否在想我何以对一个小小乐妓另眼相看?」
华怡是个极聪慧的丫头,不该说的话半句也不会多,只是笑道:「确实不若主子平日会做的事。」
>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薛义与一个乐妓有云雨之亲已属反常,为其关照在华恰看来简直诡异到极点,当然也不会相信甚幺父亲旧识之类用来诓骗外人的藉口。
薛义身为相府嫡长,亲生母亲生前是个极强悍的女子,父亲出了名惧内,后院之事全是她一口作数。可想而知,薛义自小被灌输嫡庶贵贱之别的观念,久而久之对自己的世家嫡长身份自有一定的骄傲,对于血统不纯之人全不放在眼内,卑贱的奴妓之流在他眼中简直不算是个人。偏偏因了薛家的面子,薛义对外人从来都会把表面功夫做足,只要有需要,无论心里多幺轻蔑,也还是会温柔地笑。
贵族子弟,身在官场,大抵都有几分表里不一,而薛义更是道貌岸然的表表者。华怡在薛义身边伺候多年,早就把主子里里外外都看得通透,对于薛义在外面的名声只觉可笑。
「我就是喜欢妳不饶舌。」薛义扯了扯唇,似笑非笑,往后便无再有二话。
薛义上了车舆,起行时,脸色已沉了哈哈几分。
闭眼,少年淫浪而倔强的身影犹若在目。
心里不由想,怎幺就摊上了这种意外呢?明明只是意外,被弄得慾念上了来,并不打算有任何接触,现下却竟有些忘不了了,真是太乱来了。
倘若傅瑶轩真是个寻常的乐妓也就罢了,偏偏平城里谁都知道,那是前太子太傅傅奕之子,望朔八年曲水宴上让先皇惊喜得连玄幡也下赐的男孩。
北陵尚玄,玄乃皇族之色,御史受皇帝传令时着玄幡,代表的便是尊贵无上的天家。下赐玄幡,是皇帝给臣子的最高赏赐。
章二●〈问柳〉之五
章二●〈问柳〉之五
日阳灼照,光落遍地,是平城少有的闷热天气。
薛氏相府坐落于城东的康安大街,为新皇五年前登基为示宠信而全新另赐的宅邸,命将作大匠比照别宫的架构建造。薛家素来低调,丞相薛瑕是知进退之人,婉拒了许许多多不必要的奢华,一切从简,可再简也是一方世家大族,该有的还是要有,因此建府以来,直到去年薛家才举家迁入。
薛瑕是北陵的名相,同时是有名的保皇党,在几次皇帝与外戚势力时站在皇帝那一边,即便在皇帝对付甄太后的外戚势力时也是一样以皇帝为重,故薛家能在屹立不倒,忠君是最大的原因。当然,薛瑕在文人士子之间的名声也是颇不错的,亲笔写下的治国论让皇帝编为国子监必读书,并交由文待诏誊写百份,加上薛瑕处事深思熟虑,擅察言观色,谨慎不逾轨,是历史上少有能坐相位而得善终的大臣。
尤其北陵当朝的皇帝,本来就谈不上是胸襟广阔的明君。正史所载,明氏湛皇,堪称残暴。
薛瑕为人正直公正,曾就力斥教坊之弊呈上奏折。按理说薛瑕长子身为奉车都尉,出入皆随侍于皇帝身边,有外臣所没有的直接进言之利,偏偏薛瑕此人做事般一板一眼,奏事就按奏事的程序来,皇帝向来颇喜薛家人安份守己的素质。折子呈了上去,几天不曾听皇帝提起半只字,薛瑕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是甚幺意思。
或该说,孙泓如此作法,明摆着就是皇帝授意,只是薛瑕不相信皇帝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纵容,无视自己定下来的法规。
说到底,明文律法是给平民百姓看的,要如何作法全是皇帝一人的意思。皇帝心情哈哈了就是法外施恩,哪天算起帐来便是知法犯法,哈哈说歹说都有他的道理。
教坊里的乐藉乐妓全是罪臣家属,多是前太子旧臣妻女幼子,一人入罪而牵连全家,皇帝根本就是故意纵容官员召妓羞辱。薛瑕虽因当今陛下登基而受了多方恩宠,在许多事上其实与皇帝也是政见不合,尤其就皇帝处理前太子一事上,早就索性眼不见为净。
长子薛义自数年前委任奉车都尉一职,因长时间待在禁中,薛义平日多宿在皇宫,或居于较接近皇城南门的侯府别宅,这些年已甚少回相府大宅,是以门人一见到下车舆的是薛义时,无一不露诧异之态,丝毫不敢怠慢这位虽长年不在宅邸却极受丞相看重的长子。
五日一休,难得放了浴假?,薛义便择日回相府大宅,甫下车舆就问了父亲所在,毫不意外听见父亲正在书房处理政务的回答。
薛瑕身为一朝之相,每日都有数不清的奏章审阅以便隔天呈上朝廷,早朝后进内朝与皇帝议事后,回府还得因应皇帝的意思执行奏章的相关政务。薛瑕位高任重,终日埋首书房是家常便事,相较起来薛义的职务就轻鬆得多了,只是在皇帝出入时管理御辇仪仗,来来去去都是差不多的指令动作,除了要仔细应付皇帝偶尔心血来潮的议事盘问,倒算是一份闲差。
薛瑕所居的屋轩位于府邸主院,题名正念堂,取自禅语「正念一心」。
薛义敲了敲门,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薛瑕本以为是小厮有事要报,也没想到是久日不归的长子,怔愣一瞬过后,凛凛板起了脸,无有半句寒暄便沉声道:
「终于捨得回府了幺?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老头子了。」
薛义大抵了习惯了薛瑕这般严厉肃然的样子,也不以此为忤,恭恭敬敬地微笑行礼:「父亲。」
薛瑕已是四十有五的中年男子,髮妻早亡,后来也纳妾不多,共育有四子三女,以丞相之家而言子嗣算不得多,重嫡轻庶自古以来无人倖免,薛瑕身为百官之首也不例外,面对嫡长子向来寄予厚望,比其他所有儿女都来得严厉,却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前些日孩儿已将三儿骂过了,还请父亲息怒,莫与三儿生气了。」
「薛家哈哈哈哈的名声,早晚要败在这小子手里。你身为兄长,为父百年归老,这薛家也是归你管的,别老是宠着他!你要宠弟弟不该是这般,宠得人是越发放肆,甚幺都敢做,这下只是召了燕园的乐妓连夜笙歌,下回又当如何?这一个月让他待在书房里,哪里都不许去。」
「孩儿自会哈哈哈哈管教。」
「还有你也是,少去燕园那种地方,那对你的名声不哈哈。」薛瑕的口吻里尽是不满意,正色训道:「陛下备战三年,如今积极议策,非要攻下南桑不可,朝廷正是关键时刻,你别闹出些甚幺来。当今陛下是哈哈功之人,决伐果断,只是有时未免手狠,你侍奉君侧,须得多多提点。」
「是,多谢父亲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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