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物》完结
叶指挥使助纣为虐本是国仇,而诸多弟兄折在了锦衣卫手下又添家恨,四渎八盟早恨透了叶千琅,人人都想寝其皮,啖其肉。高迎祥方才还处处表现敌意,这下已是仇怨尽释,不忿全消:“若寇公子真杀得了叶千琅,便是四渎八盟的大恩人,但凡今后有用得着的地方,高某万死不辞!”
“阉党祸国,人人得而诛之。何况这脑袋还好好长在叶千琅的脖子上,”寇边城浅笑道,“高兄未免太客气了些。”
“不早不早!”心直口也快,高迎祥高声笑起,“高某又岂是贪权慕贵之人,四渎八盟只为诛魏阉、清君侧,倘真能斩去魏阉一臂,奉你为首也是应当应分的!”
几个人又说了好些会儿的话,出屋时已是夜深天高,冷月如钩。
他是文探花,又非武状元,身子骨本就比不得一般武林人士,鹿临川被单小虎折辱了好些日子,实是还不如死在叶千琅手里来得痛快,才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他已累得上下眼皮直起冲突,寇边城瞧他这副瞌睡猫的模样,便笑道:“我记得那年你八岁,死活背不熟《齐物论》,鹿叔叔罚你在廊下站了一宿,我早起见你,也是现在这般模样。”
“合着临川一日过错便遗臭万年了,大哥总不忘拿来取笑。”鹿临川骨碌一下爬上了床,“我这就睡了,你想待着就待着吧。”
说的是半气不气的玩笑话,他虽闭上眼睛,却忍不住漏出一丝缝儿来使劲地瞟着身边人——却见寇边城面带三分浅笑,虽不言语却始终脉脉望着自己,心里好一阵惬意温暖,嘴上却故意道:“这位兄台,你这直溜溜地盯着我不放,到底有何见教?”
寇边城柔声道:“我只是想到,你自幼识经礼佛,性子温和,而今却能不顾自己安危,以身试险,实是长大了不少。”
“临川仍不喜以暴制暴,以杀止杀,但明知此行是飞蛾趋火螳臂当车,这囚也不得不劫,这人也不能不救。外有强敌,内有阉患,若再容左师这样的好官、谏臣平白受戮,岂非要叫普天下的侠义之士心寒?”这双眸子于荧荧烛火之下清清皎皎潋滟生光,神态虽不复当年稚气,却依旧不糅一丝垢秽,只怕这些话又撕开对方那一身隐秘的旧伤,便岔话道:“大哥,临川此行除了护送两位小公子,其实另有一桩要事在身——”
鹿临川蓦地打住话音,静了片刻,见寇边城并不打算问他后话,自个儿倒羞愧起来:“临川非是不信大哥,只是这事干系甚大,左师临终前再三叮嘱不可泄于第二人知道……你不会怪我罢?”
“你不想说,我便不问。”寇边城的声音是难以尽述的柔软醇美,竟令人闻之欲醉,伸手摸了摸鹿临川的额头,蹙眉道,“你带着烧,明天得请个大夫来瞧瞧。”
“大哥,”鹿临川反握住对方的手,贴于面颊,轻轻擦蹭上头的薄茧,“这些年你孤身一人流落漠北,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你养好身子,我慢慢说给你听。”
鹿临川已是倦得极了,仍拽着对方不撒手,孩子气地补上一句:“大哥,你守着我睡,好不好?”
“好。”寇边城轻轻颔首,又俯下身去,在鹿临川眼皮上落下一吻。
鹿临川心满意足很快入睡,寇边城起身出屋,对候于门外的两位美人道:“你们好生照看着。”
子持问:“爷上哪里?可要我们跟着?”
寇边城摇头:“不必,去见个朋友。”
言罢已足尖一点,飞身上马,转眼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爷定是去找那个姓叶的了!”一会儿仿似青梅泡陈醋,酸得她把两排白牙磨得咯咯直响,一会儿又似黄连浸苦荼,桃夭凄凄望着身边女子,戚戚道,“阿持,我好羡慕你啊。爷从不用我,我光溜溜地跑到他的床上,他也笑着将我撵出去,可他却总与你双修。”
这俩虽都是寇边城的宠姬,却也不与对方争宠吃味,子持摇头道:“我不过是爷练功的鼎炉,爷真正喜欢的、疼惜的都是你。”
“你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研习的内功心法又走得阴寒一路,我恰恰与你不同……我也是明白的。只是我好想知道爷……知道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说阴就阴,说晴就晴,桃夭突地又转忧为喜,扑进子持怀里道,“阿持,好阿持,好姐姐,你快点替我揉一揉,我是心也疼来肺也疼,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得厉害,那姓叶的不是男人,我快被他打死啦!”
实则方才被叶千琅打上一掌,她便有意护着对方,明明自己受伤更重,却仍一边轻抚对方后背,一边道:“你小声些,若坏了爷的大事,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早在他们的屋子里点上了迷魂香,只怕这会儿都睡得跟死猪似的。”桃夭娇滴滴地往子持怀里钻得深些,忽又有些担心地问:“你说,爷待他俩哪个是真心的?”
“只怕爷待他俩哪个都不是真心的。”子持稍想了想,便摇了摇头,“一个图的是心,一个图的是命。”
“不如咱们跟着爷去看看,许还能碰上什么好玩儿的。”这话称心得很。白裳的妖精擦亮了一双秋水瞳,一张桃花面孔满是狡黠之色,“我看那一本正经的罗千户就很是好玩儿。”
(十一)
罗望向一阕红阁的小厮扔出一锭银子,命他牵来一匹快马,见叶千琅仍立在原地不动,便唤他道:“大人不必恼恨,寇边城既言‘后会有期’,你定与他‘来日方长’。”
实则他小看了叶千琅。且说他当日倒戈投了魏忠贤,魏九千岁为了考验此人忠心,特令侄子魏良卿设下了“刀山火海”一刑——实也变态得很,铺设一地赤红炭火,又命魏府中的刀客分置两旁,只要人来便刀剑伺候——叶千琅蒙眼赤足生生走了一遭“黄泉路”,面色淡漠如许,心跳不快一分,还能在为他接风的席上不计前仇地与魏良卿对饮,足见这人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断然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心怀恼恨。
只不过他此刻体内寒气惊窜,仿佛正有百十队人马在经脉间东来西去,逢人就挺刃交兵,既乱腾又凶险,于是不敢贸然而动,只得先勉力运功将寒毒压住。
罗望不知其中蹊跷,嘴里仍絮絮念些什么,叶千琅已无耐性去听,艰难调匀一口真气,打断道:“你扶我上马。”
双手刚刚触上那身石青色宝相花锦袍,罗望便猛一激灵,叶千琅的肢体冷硬如冰,只怕堕入八寒地狱里受苦也比他现下好受些。
放眼望去尽是茫茫戈壁,石山稠叠,寸土难觅,叶千琅一路也无言语,只徐徐打马而行。倒是罗望,想的是彼时还在王安府里,花前煮酒月下对剑,莲塘泛舟竹林策马……想了一通不该想的,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
迎面忽然飘来一枚纸钱,叶千琅停下马,凝神道:“小心。”
荒滩戈壁,凭空冒出一队送殡之人,粗计三十有余,一些人缟衣白冠,手扶柩车哭个不止,还有一些红袍黄帽的僧侣,正念经超度亡灵。
白色纸钱洒了一路,随夜风忽上忽下地飘旋,白天见这般景象都瘆人得慌,何况还是四壁无人的夜里。
哭声凄厉似老鸹在叫,经声听着更教人不痛快。这队送殡的人马忽地散开,乍看还道人头松散阵势零乱,细究之下才知其间方位步法棋布错峙,精妙无匹。
转眼来人已将罗叶二人牢牢围住,浑似渔人收网一般越拢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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