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
换成其他女子,也许会因为那样的功劳而坦然嫁入燕家,但是华琼不会。
“等你离开南海时,我要跟你走。”华琼执着她的手,恳切的道,“你以一介布衣女子之身,能平步青云,深受当朝倚重,我很仰慕,请让我做你身边的人,带我看更阔更远的天地。”
“你想清楚,一旦离开,怀石不再欠你什么,很可能会另娶他人。”
“如果他那么容易便忘记了我,那我哪里值得为他寻死觅活流连不忘?”华琼坦然一笑,“喜欢,也要有自尊的底线。”
日光下那女子身姿笔直,松般的超拔刚qiáng,她迎着阳光的眉目清朗慡利,目光清亮。
“我不要任何人因为我的施恩而迁就我,来成全一段不算美满的爱qíng,我不要在婆母和丈夫的施舍下做了燕家夫人,顶着尊贵的姓氏安详度日,我要做掌控自己的女子,在天盛王朝的山海风物中淘洗淬炼,我要他燕怀石终有一日,不得不抬起头认真看我,我要他终有一日明白,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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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华琼深谈过一次后,凤知微想了很久,华琼说那番话时,秋日阳光下熠熠眉目不住在她脑海中闪回,她突然觉得,也只有那样一个潇洒任侠的女子,才敢于对苍天琅琅发誓,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于所有,而她,也确实朗阔博大,胜过山海。
突然便起了羡慕和淡淡的怅然,觉得燕怀石那家伙福气真不是一般的好,静夜里拥被深思,毫无睡意,想着宁弈的大军不知道到了哪里,南海闽南比邻而居,他一定日夜赶路,想着他失明的眼睛,他为自己耽误了去闽南的计划,以至于到现在都没复明,以这样的状态带领大军,那又是何等的不便,又想万一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他这眼睛又耽搁了那么久,万一真的永久失明怎么办?虽然他不用亲自上阵,但战场上刀枪无眼,那……怎么办?
突然便起了一身冷汗,想着和顾南衣谈谈,请那个名医随军保护宁弈,她仰起头,敲墙。
顾少爷飘然而下,第一个动作先去摸她的额头。
凤知微受了惊吓似的看着他——神了!顾少爷会主动碰人!
顾少爷对她目光全无所觉,这段时间什么都破例了,摸摸额头早已没有任何感觉,他在她脸上摸来摸去,觉得好像还是有点热,于是又去摸自己的脸比对。
他摸自己的脸,面纱免不了要掀啊掀,凤知微呆呆的望着那半掀不掀的面纱间露出的一点半点容颜,感觉自己的一口气哽在了喉间,又暗恨大半夜的怎么没点灯,一片黑暗里容易被晃花了眼,转念又想点灯估计也一样,看得越清楚越遭殃。
为了避免遭殃得忘记要说什么,她赶紧转开眼,顾少爷却好像已经比对出了结果,将凤知微因为浮想联翩而泛出的热度当作发热,一伸手就拖过一chuáng被子,很熟练的在脚踏上一铺,然后蜷缩着躺下了。
凤知微再次受了惊吓——他gān嘛?
她并不知道自己重病期间顾少爷陪chuáng的事,顾少爷自己也不会告诉她,然而她等了半天见没动静,侧身一看顾少爷竟然就那么抱着被子睡着了,长长的个子别扭的蜷缩在短短的脚踏上,很明显睡得很不舒服,以顾少爷极度要求舒适的习惯,很难想象他会在脚踏上睡着,看那姿态熟练自然,很明显,不是一天能养成的。
凤知微倾着身,手扶在chuáng沿,怔怔看着顾南衣,想起那天半夜扑过来撞到chuáng脚的宁弈,心中一颤,手指抠在雕花木chuáng的边沿,一点木屑簌簌落在顾南衣的面纱上。
顾南衣睁开眼,看见侧身下望的凤知微,顿时想起自己当初夜夜睡在脚踏上等她醒来,想好的万一她醒来,侧身看他的时候要说的话。
“谢谢你。”
凤知微扒着chuáng沿,一个手软,险些栽下去——今天的意外实在太多了。
正如不会说“对不起”却和她说了一样,永远不知道感谢的顾南衣,突然对她说了谢字,还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候。
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顾少爷现在回到了凤知微重病的日子,那些沉沉压迫的夜里,他睡在脚踏上,一遍遍思考,等她醒来侧身下望时他应该说些什么,说“醒了”?废话,说“睡得好吗?”还是废话,说“没事了?”全天下最大的废话。
他这辈子就没说过废话,要说就说必须要说的。
那些夜晚的时辰,一分分的溜过去,他总是等不到她醒来,那样长久的,近乎无望的等待,那些沉重的表qíng和叹息声里,他竟然慢慢懂得了,自己心上那陌生的沉沉压着的东西,就是他们所说的害怕和焦灼的qíng绪,很淡,但是在他空白了十几年的世界里,终于第一次发生。
如同往日她笑吟吟给他剥胡桃时他心中风般的轻快,如同她和他chuī起叶笛说要找他时他心中云般的温软,如同她一脸贼笑给他换女装时他心中雨般的柔润,现在他想明白了,那是小时候他们常说的快乐、幸福、高兴……所有明亮的欢快的qíng绪。
如同那怕她死去时的沉重,那叫恐惧,想到她会死去时的心血微凉,那叫悲伤……他在那些日子里,终于懂得。
或许离真正的感觉还差着距离,或许一时还复杂难解,却是他注定贫瘠苍白一生里,逐渐开始抹上的饱满鲜艳的色彩。
这些,都是凤知微所给予,别人再不能有。
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唯一该对她说的,是谢谢。
谢谢她的存在,谢谢她的耐心,谢谢她将他封闭的堡垒打开一线,让他看见一点鲜亮的天地。
不觉得以前不懂这些有什么不好,但是觉得现在懂得一点这些,更好。
因为如果他懂,他就更像凤知微,像所有那些说他不同的人们,然后,他就不会像上次那样,凤知微快死了他都不知道。
所以应该和她说,谢谢你。
顾南衣觉得,想说的话就一定要说出来,上次等了那么久,险些永远也没能对她说出口,这次自然不能放弃。
他说完,觉得了了心事,抱着棉被继续睡了。
某个可怜的人却被他惊得睡不着了,凤知微从上往下瞪着他,看他抛出一块砸人的石头后居然又睡了,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搡他,“哎,哎,别睡,起来解释清楚。”
顾少爷睁开眼,目光清亮如秋水一泊,“什么?”
他已经忘记了。
凤知微无奈的看着他,“你说谢谢我。”
“哦,”顾少爷想了会,拍了拍自己心口,慢吞吞道,“你快死的时候,这里很难过,谢谢你让我懂得了,什么叫难过。”
谢谢你让我懂得,什么叫难过。
凤知微深深望着那个扣着自己心口,一本正经和她道谢“懂得难过”的男子,慢慢咬住了下唇,良久,眼圈渐渐镀上一层淡淡的红。
屋内月色浅淡明灭,雾气般悠悠浮沉,顾南衣沉在半边月影里,看起来宁静安详,只有凤知微知道,他的宁静安详,不是世人带着温暖和美的那种,他一直生活在漠然而嚣杂的天地,生活在永远的冰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