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违2(重续)
她挣扎着要起来,却见衡逸转过身,扔了染血的锦帕,对小德子吩咐:“传朕口谕,令内侍卫统领周奉先清查今日紫宸殿宫人,一律杀之。”
衡逸颈上伤口本就不深,现下已然止住了,便扔了帕子,步下殿中来,唤另一胖头内侍捧了件绛紫色披风来,裹住青青身上褴褛,整个人提起来揽在怀里,又对程皓然道:“程卿家先回吧,有事明日早朝再议。”
程皓然目不斜视,恭恭敬敬行了礼退出殿去。
青青仰着脸,在衡逸怀中挑衅地笑着,“原来你当真这样喜欢我,即便我要取你xing命,却还是舍不得杀我。呵——得圣上宠绻,青青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哪……”
她笑得浑身颤抖,眼泪涌出来,温热着坠在他手背,透着肌理,灼痛了他的心。
衡逸紧抿着唇,静静看着她,眼看她一步步坠入深渊,身后广袤无垠的黑暗,初秋墓地一般的冷寂。荒芜,颓败,周身已无一丝生气。
他早已不知该如何开口。
青青略略推一推他,哽咽着嗓子说:“我右手腕子断了,得招太医。你松手,我浑身痛。”
衡逸连忙放开她,转而又招了宫人去宣太医。青青却趁着这空档,陡然间往桌角撞去。
程皓然方走出紫宸殿,就听见身后一声沉重闷响,继而是圣上惊呼,依旧叫的是她的名字。他竟想也不想便冲回殿内,见到的,是她额上半指长的伤口,正泉眼似的不断往外冒血。
那样好看的眉眼被血染了小半边,红红似火,死也如此旖旎壮烈。
衡逸乱了心神,只大喊着,“宣太医,快宣太医——”
再而抱着她柔软的身体,两只手臂都在颤抖。他的心被巨大的莫可名状的恐惧侵袭,蔽日的蒙昧,心上裂开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满满的心绪都在下落,他胸中一块血ròu正在被剥离,一丝一丝,连着筋骨,生生撕成两片。
“青青,青青————”他唤着她,企图以此留住她纤薄微弱的生命,“青青……朕到底该怎么做?你究竟要朕如何?”
他的泪落在她伤口上,化淡了猩红的血液,那血泪融在一处,潺潺划过眼角。
青青抬手抚着他的脸,承受着他的泪,“你我之间,总归是该有个了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决绝是三世宿仇,滔天的恨,熊熊燃烧,早已将点滴爱意燃成灰烬。
似乎又回到少年时,面对未知的命运,面yīn云诡谲的深宫,苍白又无力,只能无奈看她离去,带走所有留恋过的记忆以及qíng意。
他不知哪里出了错,上天不知道,世人不知道,他真真切切爱她。爱到已不知该如何对待,是错,是他错得离谱。早知今日,宁愿当初不曾陷落。
qíng真qíng痴,皆是深渊泥淖,如何脱身。
他求她,早已没了帝王威严,“姐姐……求你了……别离开我……姐姐,你说过的,绝不丢下衡逸孤身一人……你怎么能这样?怎能这样?”
青青甚为疲惫,极其渴睡,渐渐闭上眼,再听不见他是如何在耳边卑微祈求。
他终是低到尘埃里。
衡逸将青青抱进内间里,放在软榻上。
她额上的伤口颇深,血浸透了龙袍,留在襟口衣袖一大片血渍。
小德子再而赶上来,弓着腰求衡逸,“皇上,太医一会就要来了,您看您是不是去换件衣裳?顺道掩一掩伤口。再叫太医院的人瞧见了,恐怕……”
衡逸这才肯离了青青,行走间已经脱了外袍,扔在屏风上。
到了外间,却见程皓然折回,也没心思计较,加之殿内侍奉宫人已被他那道绞杀旨意吓得一个个慌慌张张,不中用,便道:“卿家先替朕在这照看着。”
程皓然遵旨应是。
皇帝方离了正殿,里间便有婢子叩头求饶。
是那人轻笑着,说凉薄语句,“反正都要一律斩杀,还怕什么?都起来,看看,本宫穿着如何?”
他挑开帘子往里望去,心有惊诧。
是她,不知何时起了身,不,其实是根本不曾晕过去。她与他皆是心知肚明,唯独皇上关心则乱,她额上伤口并不深,决计是不会害了xing命。而他却是猜不透,她虚虚实实如迷一般,蛊惑妖媚,无端端教人沉醉,yù要一探究竟。
她披散着头发,立于镜前,身上穿着染血龙袍,徐徐行天子步。似从镜中瞧见他身影,转过脸来,扬起眉,那一眼凌厉如刀,气势如虹,丝毫不输天子气度。再看她,下一刻却又弯了唇角,斜眼过来,蜿蜒如九曲回廊,迂回曲折,久久才肯落于他身,媚眼如丝,凄惘迷离,妖jīng似的女人,一眼就要勾人魂。
“若我是男儿,今日被踩在脚底下碾压的,便就是他了。”
他被那妩媚眼角迷了心神,片刻回过神来,才知她这句话,是在对他说。
只可惜,她已然转回脸,望着镜中人,血污中径自妖娆的面庞,低声叹,“可惜……生我不为男儿……”
奈何,怎奈何。命运总弄人。
他却是记住了,她闺名青青。
青青,借问江上柳,青青为谁chūn。多好的名字。
青青……
状元
青青自此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跪在地上求饶的小宫女,依稀记得她有一张小巧瓜子脸,生得眉目清雅,也不过十五六,吓得满脸泪,不住地磕头,瑟瑟发抖。
那日她异常美,chūn雨坠梨花,细微处抖动的神经绽放绚烂到极致的美丽,必是临迫死亡的华丽篇章。
她是被绞死,沉井抑或斩杀,过程无人知晓,但结局终究是成为睽熙宫落霞中一抹红,装点怨魂纷纷的宫城。
现下在身边的,不知是从哪个宫里调来的老宫女,小德子喊她云珊姑姑,大约也是老人了,德公公这样的大红人都得给几分面子。
小宫娥没了踪迹,无人问津,宫人内侍埋首沉默,如同她从未曾出现在这世间。
人命如蝼蚁卑贱,骤然灭;人心如冷月幻化,转眼变。
青青安慰着自己,幸而她不是最最低贱的那一群人。
云珊姑姑为她系好了袴腰,略略整理,这一袭菖蒲紫繁复宫装便打理妥帖。回身望镜中人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即便眼眸沉寂无光,但仍是一张繁华皮相,惹人怜。
终究是舍不得,不曾是贪恋生之多欢愉,仅仅惧怕死之永无期限。
铜镜中模模糊糊映出他胸膛上瞋目裂眦盘踞云上的蛟龙,一众宫人纷纷下跪行礼,他从身后来,伸手便揽住她腰身,下颌磕在她肩窝上,脸贴地紧紧,厮磨低语,婉言叹息。
青青从镜中望见他金冠束发,倜傥风流,一张年轻白皙的脸,俊俏堪比戏班子里顶顶红的白面小郎倌,更多一番雍容气度,不留心时微微一笑,便已勾走了豆蔻少女殷殷chūn芳心。天下何物不是唾手可得?却唯独要来抓最难最苦一处,纠纠缠缠夹杂不清,要当做闲暇消遣亦是不错,毕竟,哪来女儿家敢拂他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