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违2(重续)
一屋子宫娥内侍仿佛得了大赦,一溜烟爬起来,惊恐地退了出去。
程皓然兀自走进来,大喇喇坐在圆凳上。因需避嫌,老嬷嬷还留着,见程皓然要倒茶,便抢先提起了茶壶,忙替他斟上。
碧绿的茶叶浮起来,浅淡香气也浮起来,丝丝缕缕从水面升腾而起,似女子楚腰,袅娜多姿。
他啜一口茶,才缓缓说:“听说宫里有个才人也怀上了,你难不成是为这事生气?”
程青岚斜睨他一眼,由老嬷嬷扶着,也坐在对面暖榻,不屑道:“下贱人生出来的也是下贱种,能跳多高?我犯得着为这事生气?”
“那是谁惹了皇后娘娘除夕夜大怒,胆大泼天。”
外头内侍端了药膳来,程青岚闻着便想吐,忙以袖掩鼻,将人赶了出去。“这事你也知道。皇上一整晚都心不在焉的,打发人去公主府里三催四催也请不来,便一杯复一杯灌酒,恨不得醉死了才好。呵——真不知道那妖jīng有什么好?把皇上迷得牵肠挂肚神魂颠倒。你说她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子,身份再贱也无妨,可偏偏生得比谁都金贵,睽熙宫里陪着皇上长大,那里头谁知多少龌龊?再狐媚,却是死也进不来宫里的。”
程皓然望着茶盏里浮沉辗转的陈墨般颜色的叶片,怔忡不语。
又听得程青岚感叹,“亲姐弟间都是这般胡来,这宫里头,还不知藏着多少肮脏事。”
继而问:“大哥麾下可有在外将领,人品家世衬得起做五驸马的?gān脆将她远嫁,随了夫君去驻地,不在眼前杵着,便也就淡了。”
程皓然道:“你气她做什么?她再得圣上宠爱,却是什么都不能与你争的,何苦计较?你现在,肚子里的孩子要紧。我说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这孩子,若是平安生产,那便是我大政朝未来的天子圣君。你有了他,害怕什么?太奶奶这回就是叫我进宫来告诫你,世间男儿皆薄信,你素来出众不凡,与平常女子不同,切记抓紧了确确实实重要的东西,比如你皇后的位置,与你孩儿的太子位。切记切记,莫被小qíng谊遮住了眼,一子错,满盘皆输。要知道,你背后是一整个程家,能做将你送上高位的垫脚石,指不定哪一天,就成了催命符!皇上xing子烈,年少气盛,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料不得何时就要剪除外戚,第一个拿我程家开刀。永远记着,伴君如伴虎。说话做事谨慎再谨慎,莫要留下半点话柄与人。”
程青岚先是沉默,尔后不知体味一番,突然笑出声来,抬眼问他,“真是难为大哥学着太奶奶说‘世间男子皆薄信’了,我多嘴问一声,大哥呢?也是薄信人?”
程皓然懒洋洋坐着,饮茶细品,讳莫如深,“那倒要看是对谁了。”恍然间是谁的身影闪过脑海,模模糊糊,凝一层霜,透着寒冰,看不真切。
程青岚见他如此反应,不由得掩嘴笑。“大哥这么说,却像是心里有人了。是哪一家的姑娘,你不好意思开口,我替你说去就是。还怕人不答应?定是欢欢喜喜地叩头谢天恩了。”
程皓然瞟她一眼,轻笑,却是依旧缄默。心底里思量,能告诉你么?指不定当场气得晕过去。
话说到此,陡生牵挂。
新年里家家欢乐,人人喜庆,也不知她在府中过得如何。
险些忘了高兴,她与他做了只一墙之隔的邻居。指不定哪天一枝红杏出墙来。
“母后还念着要将陈素心嫁给你呢。兴许过了年就下旨赐婚,看你还能逍遥多久。”
程皓然一愣,想了想,皱眉问:“是谁?陈素心是哪家的姑娘?”
程青岚不由得乐和,叹道:“啧啧,大哥好没良心。这要叫素心妹妹听了可不伤心死?是陈国舅嫡出的女儿。中秋宴上见过的,你怎么转头就忘。”
程皓然道:“谁记得那么多不相gān的人?四妹,这婚事你得帮我推了。”
程青岚疑惑,“推了这个还是会有下一个,大哥,你是我程家长子嫡孙,就算太后不下旨,太奶奶也迟早为你在名门望族中寻一房妻子。你那中意的人,收了她做小就是,她若是不安分的人,太奶奶又岂会让她进门?大哥,你何时为这种事qíng计较过?”
“推掉她。”他坚持己见。
“夺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教训起我来条条在理,换了自己,却也是下不了狠心?妹妹送你四个字,当断则断。”
他依旧只说三个字,“推掉她。”
程青岚拗不过他,最终叹道:“应了你就是了。看你能拖到何时。”
程皓然拱手致谢,“大哥先谢过了。”
程青岚摆摆手,又低头望向略微隆起的小腹,目光化作暖意融融,“若是,这一胎不是男儿呢?”
程皓然冷硬声线在屋内响起,堪比得过眼下刀刃般凛冽的夜风。“那这宫里,一年之内都别想再添丁。四妹,你是皇后,这些事qíng,不都捏在你手里么?怕什么。”
程青岚微笑颔首。“也是,怕什么呢?谁也别想同我争!”
莲花鼎炉里的瑞脑香走向寂灭,程皓然也起告辞。又叮嘱程青岚几句,才转身出门。临走仿佛突然间忆及某事,随口一提,“这些日子,延福公主似乎与新科状元唐彦初走得十分近。”
程微澜一惊,随即露出极其yīn狠的笑容,哂笑道:“还说为何连大年夜都不肯进宫来,原来是有了新欢。可怜皇上一片深qíng,到最后……却是要只余恨了。”继而朝程皓然颔首致谢,“还是大哥最疼我。”
她估算着,过了年,宫里就该准备丧事了。到时候还要挺着大肚子安慰陈太后,辛苦却是极其快乐的。
程皓然不过默然,点点头,离宫去了。
他却是心知肚明,该准备丧事的究竟是谁。
月明星稀,大地苍茫,正是斫人头颅好时节。
他乘马车回府,却发觉从巷子口直到公主府,每隔十步便是一只纸灯笼,白纸糊成,一丝装点也无。这倒不像是大年夜,像七月半,鬼门开,街巷里四处都是引路灯,只怕yīn曹地府里的亲眷走错了路,识不得自家门。
他依稀理清了头绪,在公主府门前便下了车。
她家府门大敞着,往里望去,便见一人素衣胜雪,不染纤尘,纤薄的身子似在夜风中微颤,他心中一紧,担心她就此被chuī散了,化了今晨离去的雪花,湮灭在寂寥山水中。
她踩着梯子站在高处,颤颤巍巍去挂廊檐下的最后一只灯笼。
下头丫鬟仆役围了一圈,只怕她不慎伤了哪里,这一屋子伺候的人,也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萍儿在下头不住地劝,“公主,让奴婢替您挂吧,这……这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办?”
还有仆役平安忙不迭点头,“我去我去,平安皮糙ròu厚,摔几下也没事。公主,您下来吧。我替您挂。”
可是梯子上的人充耳不闻,青青斜着身子,伸长了手,还差些许,就快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