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门歌
晚上傅兰芽刚沐浴完换好衣裳,平煜便过来了。
傅兰芽正坐在桌前支着下巴想心事,见平煜进来,忙起身,含笑道:“平大人。”看一眼窗外天色,倒比平日来得早。
平煜扫她一眼,见她因着沐浴的缘故,乌发松松挽着,神qíng娴静,红唇润泽,双眸在灯下如明珠美玉。
他收回目光,走到桌前坐下。
因跟她相对而坐,不可避免注目她,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着件鹅huáng色的夏裳,因领口处绣着一排珍珠大小的玉色海棠,分外别致秀雅,令人印象深刻,这一路上,已见她穿过好几回。
他默了片刻,想起她因着抄家,身上衣物本就不剩多少,在穆家时,又因一场大火全都付之一炬,如今所有的,不过是当时穆承彬的世子妃所赠的几套衣裳,她没旁的换洗,可不就这几件旧衣裳颠来倒去地穿。
傅兰芽见平煜望着自己久不开口,因神qíng沉静,眸子如黑玉一般,鼻梁挺直,薄唇线条极为养眼,且身上也少了平日里发脾气时的那份凌厉飞扬,看着倒顺眼许多,便弯弯唇角,提醒他道:“平大人?”
平煜从怀中掏出那本小书,扔到桌上,看着她道:“这本书的确是你母亲遗物?”
傅兰芽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那书上,点点头,认真道:“是我随父亲调任云南时,无意中收拾母亲遗物时发现的,当时锦匣里一共三样东西,匣子里那包毒粉和解毒丸都附上了详细用途,可关于这本书的来历,却未有只字片语。”
说完,试探着对平煜道:“平大人,这书上的文字古怪,来云南路上,我曾拿着书问过父亲,可他当时因着朝中之事千头万绪,无心辨认,只粗粗扫了两眼,便告诉我并非前朝文字,又说既是母亲的遗物,便好生看管,万莫遗失,到云南后,我在父亲书房里,几乎将前朝古籍翻遍,都未能找到跟书上相似的文字。如今经过镇摩教之事,我这两日总在想,这上面的文字有没有可能是夷人文字?”
平煜鄙夷道:“谁告诉你这上面是夷人文字?”
傅兰芽听这话的意思,分明平煜已知道此书的古怪,暗赞他行动敏捷,忙问:“不是夷人文字,那是何处的文字?”
平煜牵牵嘴角道:“是鞑靼文。”
“鞑靼文?”傅兰芽讶然:“平大人识得鞑靼文?”
平煜心中火直冒,要不是拜你父亲所赐,当年我能被发配到宣府大营,整日跟蒙古骑兵以命相博?
一时间,肚子里有一堆冷言冷语等着刺那老匹夫,可想起那回在客栈中当着傅兰芽的面讽刺她父亲后,她睡梦里都在哭哭啼啼,只好硬生生将话咽回肚里。
少顷,淡淡道:“若没认错,这书上应该是古老的鞑靼文,我在宣府时,有一回随军攻打坦布部下的游骑,在旋翰河边的一座古庙里见过这种文字,跟现今瓦剌等部落通行的文字有些形似,但年代应该甚为久远,不怪饱学之士不认识。但在我印象中,你母亲户籍上记载是扬州人氏,为何会藏有记载着鞑靼文的古书?”
傅兰芽犹豫了片刻,决定坦诚以待,道:“不瞒平大人,我也曾对我母亲的来历起过疑心,因父亲曾说母亲出身扬州小吏之家,家中只她一个独女,父母早亡,孤苦伶仃。可我总觉得,就算没有兄弟姐妹,不可能连个远方亲戚都无,然而这些年来,母亲娘家连个打秋风的亲戚都未露过面。”
平煜见她果然依照早上的承诺对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心中泛起一丝喜色,脸却仍绷着,道:“你母亲的来历,我会着人去详查。你可曾听你母亲提起过‘布日古德’这个名字?”
那日左护法刺杀王世钊时,曾用这个名字直呼王令。
“布日古德?”傅兰芽思索了一番,确定未在记忆中听过这个名字,摇摇头道,“未曾听母亲提过。”
平煜望进她眼里,见她一脸困惑,显见得并不知qíng,良久之后,收回目光,重新捡了书在手中翻看。
傅兰芽觉得平煜虽然跟平日一样冷言少语,但难得肯愿意透露一点东西给她,见他重新翻阅古书,便满含希翼看着平煜,只盼他下一刻能吐露更多消息。
林嬷嬷对早上的事心有余悸,先是轻手轻脚走到chuáng尾的chūn凳上,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坐下后,见平煜虽然仍没什么表qíng,可脸色却显见得比平日和缓,悄悄松了口气,又走到净房,清洗傅兰芽换下的衣裳。
可洗着洗着,便起了丝疑惑,早上平大人才冲着小姐发了一通脾气,怎么这会竟肯平心静气地跟小姐说话了。
想到此处,探身往外一看,见原本在平大人手中的那本书,不知何时到了小姐手里。小姐脸上满是困惑,拿着书,翻来覆去的看。
平大人却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小姐。
她看着平煜分外专注的目光,心中仿佛划过电光火石,陡然回过一丝味来,好半天,才心神不定地收回视线。
第44章
傅兰芽将书重又翻了一遍,等翻到画有图腾的那一页时,手指滑过书页,若有所思道:“怪不得这画上小人的衣着这般古怪,原来是鞑靼人。”
又看向平煜道:“北元自从被太祖huáng帝驱逐出境,早已分崩离析,听说如今整个蒙古境内一分为三: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大部落各据一方,其中,又以瓦剌势大。瓦剌现今的王名叫坦布,xingqíng贪nüè,时常率骑兵骚扰宣府等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知当年跟平大人所在军队jiāo手的,可就是这位瓦剌的首领坦布?”
平煜看着傅兰芽,他原以为,傅兰芽纵算饱读诗书,所热衷的也不过是些女儿家热衷的琴棋书画、音律辞赋,没想到她对边防庶务也略知皮毛。也不知傅冰在这个女儿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竟将她教养得胸襟见识都不输男子。
傅兰芽见平煜不答,歪着头思索道:“蒙古虽在马上打天下,但不少蒙古子民也有信仰,其中又以萨满教最为流传广泛,论起渊源,直可追溯到数百年前,如果平大人当年在旋翰河边见到的那座古庙是萨满教的祭庙,那庙中所刻文字也许是用来红祭所用……”
平煜依然没什么表qíng,道:“当时行军时,我军夜遇狂沙,为防迷路,不得不在庙中夜宿,壁上文字不过是匆匆一瞥,无从得知是白祭或是红祭。”
还有一事,他至今想来,都甚觉诡异,就是时隔数月之后,当他们再次行军路过旋翰河时,却未能再见到那座古庙。
记得当时不少士兵见诺大一座古庙凭空消失,均深以为异,曾私底下议论了许久。
不过,鞑靼糙原辽阔,行军时,路线略有偏差也未可知,做不得准。
傅兰芽点点头,盯着画上图腾,继续道:“既这书页上是鞑靼文,照这画上所画,山下子民对山顶上图腾做叩拜状,应是对图腾极为敬畏,不知这图腾能带来什么好处,能让这么多人顶礼膜拜,你说,会不会跟萨满教有关?”
平煜想起左护法所说的话,心中一动,从傅兰芽手中接过那本书,细看那书上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