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不识君
晏寻站在街道边,那些冥纸从他的身上滑落,在满目的惨白中,他看见了书辞,她正垂着头,神色平淡地走在棺椁旁,斩榱孝服衬得她脸色憔悴蜡huáng。
像是注意到他的身影,书辞的目光扫了过来,在短短的接触后,她默然地调开了视线。
仅仅只是这么一个眼神,晏寻的心却骤然往下沉。
前行的路人从他跟前经过,不经意地撞到他肩膀,明明只是不轻不重的一下,却令他足下不稳地向后退了一步。
鼓乐声苍茫而凄惶,每一下都像是敲在脑中,近在咫尺。
他有种预感。
自己与书辞之间的隔阂,大约永远也无法消除了。
棺材在事先选好的吉壤处下了葬,不多时,一个矮矮的坟包立了起来。
点完了香,书辞静地立在人群之后,看着陈氏和言莫蹲在坟前烧纸,耳畔尽是压抑的哭泣声,她只觉心口仿佛压着块巨石,喘不过气。
上一次这样站在坟前还是假无名那件事的时候,从小到大她没有回乡祭过祖,更没体会过给至亲之人烧纸钱是种怎样的感受。
直到现在,盯着墓碑上深刻的文字,她仍旧恍恍惚惚,想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然后才反应过来——
哦,原来我的爹死了。
他就葬在这块土地之下。
冰凉的手被人握住,掌心温厚宽大。
书辞侧了侧头,暗沉的苍穹下,那张清冷的面具映入眼帘,明明瞧着那么不近人qíng,却莫名让她感觉很安心。书辞将手指从他指fèng间穿过,用力握紧。
沈怿并未回眸,只是神色平静地盯着言则的坟茔,半晌才说道:“等到将来,你我都不得不死的时候,你一定要走在我前面。”
闻言,她似笑非笑道:“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会说希望我能活得比你久一些。”
沈怿淡淡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在快死之前还看你哭得这么厉害。”
活下来的不见得就是最幸运的,与其痛苦半生,还不如死了。
第六四章
言则去世没多久, 肖云和的禁足就解了,回到朝堂里,六部的政事仍由他掌管, 庄亲王倒也大度得出奇, 把手里没做完的吏治改革一并jiāo给了他,两个人时常聚在一块商讨政务, 相处得甚是和睦。
肖云和掌管文官,庄亲王负责兵部, 尽管都督府的职位还给沈怿空着,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两人俨然是一个鼻孔出气了,调兵之权在沈冽手上捏着的,肃亲王虽然领兵, 若没他弟弟首肯,再想调兵可就麻烦得多。
圣上这是明显削了他的军权,反正制度摆在这儿,你要想继续为朝廷效力, 官照样是你的,你要觉得不甘心,总有人能替你。
前景有些堪忧。
再加上最近发生的这些琐事, 用内忧外患来形容都不为过。
言家的白绸还没取,在房檐下随风鼓动,透着凄迷与哀凉的味道,回廊上是忙来忙去的丫鬟和婆子, 各个行色匆匆,给这个本就不复往昔的家又平添了不少的凌乱和陌生。
茶水在炉子上沸腾,茶香里却不免夹杂了香烛的气息。
紫玉把刚泡好的高沫给他俩倒好,说了声王爷慢用,就退到一边儿去了。
书辞端起杯子,倒也没着急喝,只先捧在手心里取暖,“顺天府的人查了那么久,还没查出我爹这桩案子吗?”
沈怿摇头,“现场证据太少,你爹也只说是个黑衣女子,照那帮人办案的速度,可想而知了。”
她咬了咬牙,忍不住骂道:“真是没用。”
“是挺没用的,不过……”沈怿抿了口茶,“言则临终前说,对方是冲着青铜碎片而来。我猜,十有八九会是肖云和。”
“肖云和?”书辞颦起眉,“怎么又是他?”这个人貌似执着于gān坏事,从初见时沈怿被他算计得láng狈不堪,到后来狩猎途中穷追不舍,现在还赔上自己爹的一条命,他这么折腾究竟图什么?
“他难道也在找这个碎片?”
沈怿颔了颔首:“据我所知是的,包括此前的禄全一案,还有咱们在碗口村碰到的那个挨揍的秦公子,全是他手下人所为。”
“我记得你说过,青铜麟乃是神物,有颠覆一国,改朝换代之能,他找这个东西,岂不是要谋逆?”
“对,怪就怪在这里。”他不耐烦地敲着桌面,“我上折子时也提过此事,可沈皓那人根本没往心里去,白白làng费我这么多笔墨。”
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沈皓是哪位,书辞禁不住掀了掀眉。
全天下敢直呼皇上本名的估计也就这位爷了。
“大概是认为留着他还有用?毕竟肖云和当上首辅之后,成天东奔西走,也办了不少像样的事,与某位王爷相比要忙多了。”见他斜眼睇自己,书辞托着腮,“瞪我作甚么,我又没说错,人家九五之尊都不怕被人谋反,你怕什么?这就叫皇帝不急……”
她说得正顺口,然而后半句还没出来,便骤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不自觉暗了下。
生父是个太监,要接受这个现实,对她而言,短时间内的确很难,看到书辞眼睑低垂,心事重重的模样,沈怿不由伸手去,宽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脸。
“想不到我爹居然是这么一个人……”书辞抬起头来轻叹了声,“而且到最后,也不知晓我娘是谁。”
“傻丫头,爹娘是谁又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你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他放开手,“你这辈子是你过,与他们又没关系,何必成日纠结这些。”
这话虽听上去无qíng,可不无道理。他能看得这样开,想必也和当年淳贵妃的那些作为有关,有亲娘尚且如此,自己又何须在意亲生父亲是好是坏。
书辞释怀地点了点头,对他一笑:“嗯。”
“听我的,也不许轻贱自己,知道么?”
她心头一暖,依然颔首:“嗯。”
白天不宜呆得太久,沈怿坐了没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然而尚未走出言家大门,一路上却看到不少仆人正在往外盘东西,瞧着不像是收拾言则的遗物,倒很像在搬家。
言家这是打算搬走?可适才又未曾听书辞提到。
他本想折返回去,驻足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下次来时再问她。
戴着面具,沈怿毫无避讳地穿了两条街,大白天这副打扮虽然奇怪,可也没人猜到他是被禁足的肃亲王。
回到王府时,管事已贴心的备好了饭菜,一面走一面问他可有用过午饭,奈何沈怿腿脚快,老管事只能迈着小短腿艰难地跟在旁边,乍一看去像极了一只刚冒头的土拨鼠。
原就没什么胃口,叫他这么唠叨沈怿更没了胃口,正踏进书房,一眼望见立在边上的高远,他摆摆手把管事打发了。
“王爷。”高远恭敬道,“您让我找的肖云和的档案卷宗,我已经拿到了。”
“没有人怀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