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不识君
淳贵妃的死,也许在他的脑海里过了很多遍,来回咀嚼,就像陈氏接受言则的死一样,到如今可以坦坦dàngdàng的说与世人知,不见悲喜。
晏寻沉默良久,还是宽慰道:“义父,节哀。”
他摆手:“人都死了那么久了,早节哀了。”晏何还把玩着茶杯,若有似无地瞥了沈怿一眼,“我这些年也在想方设法查淳儿的死因,可惜不是宫里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战事,一拖再拖,转眼都十几年了,还是一无所获。”
沈怿将茶盖子拿起来,好玩似的在杯口处刮来刮去,“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查害死她的凶手?”
“她怎么说也是你娘。”晏何还轻叹道,“我明白,你对她没什么好感。可对于你,她的感qíng却比所有人都复杂。无数次我在信中提到你的时候,她皆避而不谈。直到某一天……”
他停了片刻,低声说:“她在信的末尾写了这么一句……”
“她说,‘怿儿八岁了’。”
书辞转过眼时,明显地看到沈怿玩茶杯的手微不可见的轻滞了半瞬。
那个身负国仇家恨的贵妃,在诞下她的第一个孩子时,对于这个仇人与自己所生的儿子究竟怀着怎样的心qíng?在她每每拔下簪子往他身上戳出血痕的时候,心中又是否煎熬过呢?
可惜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她的亡故,掩埋在huáng土之下,永远也不会人知道了。
书辞在桌下慢慢伸手过去,摸到沈怿的五指,还没等覆上去,已被他一下子,紧紧握住。
晏何还的话说到这里就算是点到为止了,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径自讲了下去,“淳儿死后,我在京城里又待了一年有余,原是不甘心,想再找找有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进宫打听,可不多久,就遇上了长公主结党营私企图谋逆的事。当晚圣旨降罪,乌泱泱的禁军涌入公主府,夜里起了一阵大火,把整个府邸烧得gāngān净净,火光冲天,连周围的民居也不能幸免……”
他的语气忽然渺远起来,望着已经黑下来的天空,缓缓道:“那时我在公主府外,看见有许多下人、仆婢从浓烟滚滚里冲出来,马匹马车因为受惊窜入街巷,人流中还有一个被老妇人牵着的三四岁的孩童。”
以为后面的内容皆是他的絮叨,书辞本没放在心上,突然听到孩童两个字,耳朵当即动了动。
“我见他衣着华丽,仆妇又一口一个小少爷,于是猜测他或许是公主府内的亲眷。”
晏寻愕然地抬起头来,眼中空dàngdàng的,仿佛完全不能思量。
晏何还没敢去看他,口中喃喃道:“那时,我便起了私心。淳儿已死,许多计划付之东流,想着如果把他带回能戎卢,当做质子,今后两国jiāo战或许还可以派上用场。”
“义父?!”晏寻望着他,难以置信。
此时此刻,不止是他,连书辞和沈怿也不同程度的惊讶了一番。
的确曾听说长公主与驸马有一子,可那么多年过去,都以为这孩子早就死了,谁能想到会是晏寻!
再细细回想,与驸马相同的疾病,还有肖云和的手下留qíng,所有的细节又莫名吻合。
晏何还大概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略带病态的脸无所动的摆了两下,声音忽然有几分哑:“这个男孩儿可能是被突来的变故吓傻了,以至于我带着他一路南下,他也没有反抗,直到跨过边境时,他才毫无征兆的大哭……”那会儿不明白,很久以后晏何还方朦朦胧胧地懂了,其实三岁孩童也知道家乡何处,叶落归根。
“那个孩子,就是你。”
他几近残忍的承认了,继而又慢慢道:“为了让你早日习惯那里的生活,我领着你在戎卢里吃,在戎卢里住,后背也纹了戎卢人的纹身,可是我同几位长老都知道你的身份,我也清楚,他们留着你,就是为了今后做打算。”
晏寻手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凸起,书辞看在眼里,正安慰似的把手放上去,却不料猛的一下,晏寻也抓紧了她的。
人非糙木,孰能无qíng。
养久了总是会养出感qíng来的,随着他越长越大,晏何还的内心就越挣扎,一方面是族人的寄托,一方面又是晏寻的生死。
两者他都难以割舍,迟疑犹豫了很久,终于在两国jiāo战之际,把晏寻从戎卢赶了出去……
“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他轻叹了一声,“你若是因此恨我,我也不怪你。好在你如今已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便是死,也没什么遗憾了。”
晏寻压根不知该说什么。
三四岁前的记忆模糊不清,只记得自己十几岁被迫离开戎卢,在战火纷飞中一路跋涉,莫名来到了中原,人生地不熟,除了会点拳脚功夫,他一无是处。
很早之前他就奇怪,好好的,义父为什么要赶自己走?态度还如此的果决,半分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直到现在他才或多或少的明白了一点。
晏何还的目的不过是想让他自生自灭,把一切jiāo给老天爷,活着是他走运,死了也算对得起自己的族人,两边都有jiāo代。
晏寻摇了摇头,头疼yù裂,索xing嚯的站起身,夺门而出——可他夺门的时候还没忘拉着书辞,书辞又拉着沈怿,三个人谁都没打算松手,一连串地跟着往外走。
对王府里的环境不甚熟悉,他闷头走,书辞和沈怿踉踉跄跄地随行,眼看快到小池塘了,困倦了一天的沈怿终于不耐烦:“松手,你多大的人了?发脾气还要人哄吗?”
似乎是才回过神,晏寻怔怔地松开书辞,视线在沈怿脸上一晃而过,继而不甘心地转身,几步踩上了池塘边的高石,蹲在那里不知所措。
书辞见状,无奈地朝沈怿瞪了一眼,后者却不以为意轻哼。
正因为和晏寻有过相同的经历,她完全可以理解他此时的感受,于是提着裙摆,试探xing地走过去。
“晏大哥……”
他双手痛苦的cha入发丝中,头深埋在膝盖上,闻言才动了一下。
书辞挨在他身旁,“我懂你的心qíng,之前得知我亲生父亲是梁秋危时,也是一时间无法接受,想通了就好了。”
晏寻垂着眼睑,并未言语。
“其实我倒觉得,你娘是公主殿下也没什么坏处。”她双眼望着碧波dàng漾的池塘,“这么一想,你和王爷还是表亲呢,咱们往后也算一家人了。”
沈怿颦了颦眉,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晏寻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颜,yù言又止:“你……”
“想开一些。”书辞淡笑着安慰道,“公主多厉害的人啊,不仅才貌双全,风华绝代,和驸马的故事还被传成一段佳话。和我爹相比,可是高贵得多。”
不yù拂了她的好意,虽然胸腔好似堵了一块石头,喘不上气,晏寻仍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来,轻轻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