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遮天,一手捶地
我身体晃了晃,几乎连坐也坐不稳,只听聂然问我:“神机营提督万翼,漕运总督齐之昱,皆曾在大理寺坐过冤狱,是谁替他们洗刷冤屈,公主可还记得?”
是大理寺卿宋郎生。
“公主又可曾怀疑过,何以公主落水,偏偏那么巧,宋郎生能公差归来及时救了你?”
除非他早就知晓。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宋郎生曾同我说过:“所谓持政者,计算利害多少,斟酌短长所宜,而持法者,不枉直,不漏恶。”
好一个,不枉直,不漏恶。
人生如此讽刺,孰能料想昨日之盾会成为明日之箭?
我的眼中朦胧一片,喃喃着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语,“他至少还来救我了不是么……”
可连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被摧毁了。
聂然沉静的看着我,“方才,你问我宋郎生究竟去了哪?其实,我亦知之不详,只晓他去见了我爹商讨最后要事。两年之期已到,你的记忆尽归,他又岂会在此等时节在你身边呢?要知道,风离的计策中最后一步,就是等待。”
我懵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了他的话,“等待……什么?”
“等待一个契机,令宋郎生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回京搅乱朝局。”聂然道:“那就是……等公主薨。”
我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颤了起来。
聂然垂下眼睛,“公主bào毙,他身为驸马,身为大理寺卿,悲痛震怒之下必将彻查,一gān涉案人等难逃此劫——此前公主诈死曾力保过宋郎生,如此他自不会再惹人疑,恐怕连太子也会全力配合他缉拿真凶,那么……”
“那么,他便可趁机笼络更多势力,里应外合,离你们成事之机,也就更近了一步,是么?”我感到我的泪水涌上来,“甚至于,你们连毒发的机会都不会给我,为了冤枉更多阻碍你们步伐的权臣武将,更会策划一场jīng心的刺杀——这,也就是风离无论如何也不愿对我下手的理由,因为他也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才能让我死掉,是么?”
聂然没有再应我了。
我的心,像沉到一片汪洋墨海中,幽幽的抵达最深远最黑暗的地方。
这世上,竟还有一件比我最深爱之人想我死更令人可怕的事。
那就是在我死后,那个人,还将摧毁我在人世间所拥有所珍视的一切——
我自幼看尽权谋中的杀戮与背叛,人间本有遗憾,但总归有光明,谁人皆有苦痛,若能设身处地,献出真心,纵不能得偿所愿,总能换取回许真心。
为何,他要这般待我?
为何要在让我尝尽绝望之后,让我再感受到恨意?
山风刮起,几片树叶随风chuī进,我缓缓道:“聂然,你能告诉我这么多,只怕,是不愿我死不瞑目罢。现在,该到了动手的时候了吧。”
我知道兵符既已到手,他没有留我在人世的理由了。
聂然仿佛没有听到我说话一般,低下头将散落的兵符与卷轴拾起,用布裹扎成结,放入我的手心,淡淡道:“待到天亮,臣送公主下山,公主伤势不轻,当直接进宫让太医院医治为上。”
我猛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眼下,公主府邸……怕是不安全了……”
我凝视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你可知今日我回宫后,对你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聂然道:“臣知道。”
我摇了摇头,“你以为,你将真相告知与我我便能赦免你聂家之罪么?你以为你救了我我便能罔顾法令饶你一死么?”
聂然浅浅一笑,“我知道,公主不会。”
我蓦然抬高腔音,“那你为何要放我走?为何要将兵符还给我?为何还要把真相统统告诉我?!”
“既然这一场战在所难免,那么,总该给公主殿下一次公平对弈的机会,而不是利用永无止境的欺骗和隐瞒投机取巧——”他眸色幽深,“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件……煦方会做的事罢了。”
我呆住,“煦方……会做的事?”
“记得我方才问你的话么?我问公主,若我把煦方找回来,你会否就不难过了?”聂然面色如湖,“信已毁,我更无法将煦方找还给你,但我知道若此刻在公主身边的人是他,也必定会这样做的。”
我深深看着他,“但你不是他,你甚至害怕过变回他,如今,何以要去做煦方会做的事?”
天际微亮,转眼望去,云层之中渗出霞光万道,犹若琼楼仙宇,连绵不绝。
聂然默默出神了一会儿,然后悠悠一叹:“因为,我同他一样,不愿……”
不愿,不愿什么,他却没有说完。
我一时无言以对,聂然重新披上官袍,微微眯起眼,极目远眺:“走吧,臣,送公主回宫。”
我随着他的目光俯瞰着这气象曙光,岂止是京城,无尽山河尽收眼底,几乎只手可握。
小时候,父皇曾同我说过,站在高处,心便会qíng不自禁装下浩瀚江山。
只不过,千万人中唯一人能登临绝巅。
而代价,就是将其余千万人踩在脚下。
我还曾不以为然。
我竟……不以为然。
(——本章完,看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驸马是有出场的,但担忧太多信息量放在一章里大家觉得接受不来,索xing就再开一章放满满的驸马~~也就是下章~~下章基本写完了~~~但是还要再修饰一下~~~就酱紫啦~~么么哒~~不要再问我男主是谁了男主肯定是驸马!!!!!
第四十三章
聂然毕竟没有食言,他将我平安的送入了皇城。
一到城门边便遇上了太子派出寻我的兵士,上了马车后,聂然亦蹬上一匹马,随同大队一路护我。
直到宫门前,他恭谨的在马车外同我施礼,说国子监授课的时辰已到,很遗憾不能陪同我进宫了。
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他是要回去收拾细软跑路的架势。
却还是应允了。
实则我是累坏了,硬生生撑到东宫殿前才放松紧绷的身体——毫无悬念的昏睡过去。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依这频率看也许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上一回为了陆陵君的案子昏迷了三日,所幸这回遍体鳞伤,只睡个小半天我就被自己疼醒了。
之所以谓此是件幸事……委实是眼下这等时局,稍作懈怠不知又要酿成何样的后果。
我清醒时见太子靠坐在chuáng边,榻旁摆放着厚厚一叠奏折,而他手中也执着一本,怀中拢着暖手炉,耷着脑袋,正打着盹儿。
我心头一暖,忽然间有些想哭。
好多回从危难边缘醒来,陪伴在我身侧的,总是这个太子弟弟。
其实他从小就因身体荏弱而被忽视,在众多兄弟姐妹中,他既不聪明更不算机灵,打从我记事起,他就喜欢黏着我跟在我身后跑,那么小,那么笨,身体还很糟糕,不是天寒地冻时节也总抱着个暖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