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仇记》完结
此时勇毅侯府已然乱成一团,马车一进门,一堆管事仆妇便围上来,问明是宸妃遣来的御医,赶忙领着阮公公并谢霖往内院里走。
这勇毅侯府数代经营,亭台楼阁之富丽堂皇比皇宫内院也不差甚么,不过规制上略小些罢了,只是惶急中,谢霖也顾不上四处赏玩,急匆匆随着管事嬷嬷进了后院老太君所居的荣禧堂,堂门处守着的丫头望见人进来,赶忙打起帘子。
几人进到屋中,便见正中一张罗汉榻上横躺着个插金戴翠的老妇人,双目紧合,嘴角不断流出口涎,一旁侍奉的丫鬟不时用帕子擦拭。榻前围了一圈人,俱是衣锦冠玉,不拘男女,一个个尽皆愁眉苦脸,显是家中各房的主子们了。
此时谢霖进来,一众女眷见是个陌生男子,急忙闪避到屏风之后,只留两名男子在堂。其中一个谢霖自是识得,不是蒋晨峰又是哪个,另一个年岁略长些,面目上与蒋晨峰甚为相似,自然便是袭了爵的兄长蒋晨敏。这兄弟两个一见御医,忙迎上前道:「有劳太医。」
谢霖按捺住一腔仇恨,回以一礼,便快步到了榻前,侧身坐下,按住蒋母手腕诊脉,不过片刻,又去翻看蒋母眼皮、口舌,一番查验下来,问道:「几时发病的?」
一旁丫鬟抽抽搭搭道:「半个时辰前,老太太嚷着头晕,道是昨晚没睡好,要再去歇会子,奴婢们搀了老太太起来,不想还没站稳,便一头栽了下去,扶起来时已是人事不知了。」
蒋晨峰兄弟俱是心焦不已,上前问道:「太医,家母到底如何?」
谢霖回道:「老太君乃是中风。」
时人均知中风一症难以救治,说不得便要就此魂归地府,是以两兄弟面色同是一白。勇毅侯不比弟弟把持得住,腿一软便要摔倒,幸得丫鬟们扶住了,送到椅上坐下。蒋晨峰倒还镇定些,问道:「太医可有救治之法?」
眼下昏迷不醒之人乃仇人之母,谢霖本是万分不想救治,只盼蒋晨峰也尝一尝这椎心之痛,然医者仁心,怎可袖手,且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蒋晨峰固然该死,却不可使母偿子过,是以略作思量,便道:「我倒是带了几枚通窍牛黄丸来,乃是家中祖传秘方所配,救治中风可见奇效。只是老太君毕竟年事已高,到底能否救得回,却不敢说有十分把握。」
蒋晨峰一听尚还有救,忙道:「太医只管放手施为,不拘能否救得回,蒋家上下均承此情。」
话说到此,谢霖便也不再推搪,从怀中取出一枚丸药来,道:「取杯温水来。」
待丫鬟端过水来,谢霖捏开蜡封,将丸药化入水中,用银匙搅碎混匀,吩咐道:「扶老太君起来。」
丫鬟们将人扶起,谢霖捏开蒋母下颚,将一碗药水缓缓灌入口中,待尽数咽下,又取出金针,示意除去蒋母外裳,连刺人中、丰隆、三阴交、太冲等穴。屋中众人只见他手起针落,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不由各个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生恐惊扰了救治。
如此过得顿饭功夫,忽听蒋母喉间溢出一声低吟,一旁侍立的丫鬟听见了,喜得叫道:「老太君醒了。」
蒋晨峰兄弟二人急急挤上前来,连声唤道:「母亲,母亲。」
蒋母昏迷中似有所闻,眼皮动了动,好半晌,睁开一条小缝,旋即又闭目不醒。
蒋晨敏急忙看向谢霖,「太医,这……」
这屋中烧着地龙,甚是闷热,谢霖忙活这半晌,已然出了一头汗水,此时顾不得擦拭,摁在蒋母寸关之上,过得片时,道:「药已见效,当真是侥天之幸。」
蒋晨敏并蒋晨峰齐齐吁出一口气,屏风后众女眷听闻亦是不住念佛,齐道佛祖保佑。
谢霖将金针一一收回,又自怀中掏出六枚药丸来,道:「明日起,每日用药一丸,此药丸服用时需切成八份,每个时辰含服一份,若老太君在此间醒来,那便有七成活路,届时不论施针抑或吃药,再做计较。若待吃完,还不能醒转,便恕在下无能为力了。」
蒋氏兄弟再三致谢,命丫鬟接过药丸收好,那蒋晨敏又道:「家母安康,全托赖在太医身上,如今虽然稳住了,只到底不曾醒来,家中诸人不得安心,还请太医在府中住上几日,也好就近照应一二。否则一旦有变,可叫我等如何是好。」
蒋晨峰亦道:「正是,还请太医多多费心。」
说罢深深行下一礼。
谢霖不过小小御医,如何能受这二品将军一礼,赶忙侧身避开,道一声,「不敢当。」略一沉吟,又道:「既如此,我先回家取些换洗衣物来。」
蒋晨敏赶忙命人备车,道:「好生送太医回家,再接回来。」
谢霖出得蒋府大门,正要上车,便见谢苇负手而立,等在门前。此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街上寒风习习,又飘起雪来,也不知他站了多久,两肩已然落了薄薄一层雪花。
谢霖赶忙上前,问道:「你怎的来了?」
谢苇见他出来,露出一抹微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这不放心的是甚么,两人自然心知肚明,却不便在这当口多说。
谢霖一拽他手,道:「上车,回家再与你细说。」
两人上了马车,车夫得了主子吩咐,一路疾驰回去。
待到了家,谢霖细述一遍,说起蒋府所托,又道:「我且去住上几日,你莫要担心就是。」
谢苇一点头,「我晓得。」
帮着谢霖收拾出几件换洗衣物,送他出门上车。
那蒋府上下俱将谢霖当成救命的菩萨,特意安置在蒋母所住院子的厢房之中,便于施救,一应器物也均是捡上好的送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好在此时已是年关,不必日日去太医院当值,谢霖便安心住着,每日与蒋母施针,喂药,如此到得第四日上,蒋母终于醒了过来。蒋氏兄弟并各自的夫人、儿孙一窝蜂似涌到荣禧堂中,有只顾着喜极而泣的,亦有忙着烧香念佛叩谢菩萨的,一时乱成一锅粥般。
那蒋母虽已醒了,无奈左半边身子却是瘫了,半丝知觉也无,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不复往日模样,蒋氏兄弟看得又是难过又是心焦,向谢霖问道:「太医,家母日后便只能这般了不成?可还有救治之法?」
谢霖给蒋母诊完了脉,自去桌上挥毫书就一张方子,待蒋氏兄弟来问,回道:「老太君能得回魂,已是万幸,偏瘫之症,却是在所难免,唯有日后慢慢医治罢了。我这儿有付方子,且先吃着,每三日我再来府上针灸一回,虽则见效缓慢,倒也不是全无希望。」
蒋府上下自是千恩万谢,除诊金外,又备下一份重礼,将谢霖礼送回家。宫中蒋宸妃处亦得了讯息,晓得祖母救了回来,又赏了一回。
谢霖得了这些厚礼,却是无论如何也欢喜不起来,长叹一声,便一股脑将东西拿去肖余庆并肖春和处拜年走礼,吃得醉醺醺回来,滚在谢苇怀中好生缠闹了一宿,方才泄出满腹郁气,重又精神起来。
又过三日,那蒋府谨遵医嘱,不等天亮便派了马车来接谢霖与蒋母施针,如此一来二去,谢霖自然便成蒋府常客,上上下下无不待之礼敬有加。
待得半年过去,蒋母已然能够站立行走,口齿亦清楚许多,虽则还需人搀扶,却无关大碍,唯余左手仍旧麻木不堪,不见起色,亦是强求不得了。
这一日晌午时分,谢霖自太医院散值,出得宫门时,便见蒋府马车在宫外候着,车夫并随车的小厮俱是惯常前来接送的,一见谢霖,忙上前行礼,将人接回府中。
蒋母素来有歇午的习惯,往日里这时辰已然起身,今日却不知怎的迟了些,谢霖到府时,蒋母尚未睡醒,荣禧堂里的大丫鬟金荷只得将人请去厢房奉茶。
蒋家侯门贵第,府中得在老太君身边侍奉的大丫鬟自然是精心调教出来的,不论人品相貌,俱是上乘之选,便比之六七品小宦家中的小姐也不差甚么。这金荷是蒋母身边第一得用的,更是出挑,又因久在主子身边服侍,眼界亦是不窄,眼看到了婚配之年,对府中适龄的小厮管事俱是看不入眼,便不曾配人,如此拖来拖去,花信之期将过,心中也自焦急,不想见着了谢霖,这半年来不说日日在一处,却也是时时见面,言来语去间,便将一颗芳心许在这既斯文和气又俊俏有本事的御医身上,每到夜深人静之时,不由暗忖,自己虽只是个丫鬟,然伺候老太君有功,日后求个恩典便可赎身出去,说不得老太君还有嫁妆赏下来,这般出身,当真去做官家太太自是不能,可御医却并非朝官,听闻这谢太医也非世家大族,如此一来便是两相匹配,谁也不曾辱没了谁,想那小小医官若能娶了自己,便同侯府攀上了关系,自然也没有不乐意的。
她这般想着,行止上自然带出来,举凡款待谢霖之事,并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捧了香茗过来,道:「我们老太君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全赖太医之福。我家老爷太太昨日说起来,还赞不绝口。」言语温柔,眉目含笑,观之可亲。
谢霖这几年出入官宦高门之家日久,晓得这等丫鬟在主子跟前也是有体面的,并不敢看轻了去,欠身笑回道:「不敢当。」
金荷见谢霖彬彬有礼,并不因自己殷勤相待便言行轻浮,愈加欢喜,只想着需寻个时机挑明了这一番心事才好,正思量间,屋外隔着帘子传来个女子声音,问道:「金荷姐姐,谢太医可在这儿?」
金荷一怔,过去掀了帘子,便见外头站着个身穿藕荷色比甲的丫头,唤做翠露的,正在门口向内张望,不由皱了眉,道:「你不在院子里好好呆着,跑来这里做甚?又问谢太医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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