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仇记》完结
「那,那……你……」谢霖既好奇他来历,又急于知晓当年到底是谁下手加害,脑中乱成一片,一时间也不知到底该问些甚么,只是眼巴巴瞅过来。
谢苇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原姓雷,单名一个霆字,祖籍荆州雷家堡。」
荆州与沔阳可说比邻而居,两处相距不过三百余里,谢霖却从未听过雷家堡之名,便问,「这雷家堡在荆州何处,怎的我从没听过?」
谢苇微微一笑,「雷家堡便在荆州城北,数十年前,于武林中可是大大有名,只不过早在家父出生时,已是日趋没落,待得三十年前,更是屋宇破败,族人流落四地,远不复当日胜景。你没听过,自是毫不为奇。」
谢霖又皱眉问道,「你家离着沔阳这般近,怎的当日也没人找过来打听你下落?」
谢苇神色间透出几分怅然无奈,苦笑着摇摇头,「十数年前,我父母便已相继过世,家中再无旁人了。」
谢霖「啊」的惊呼一声,心下不免代他难过,须臾间又不知如何安慰,好一会儿,握住他手道:「你当日能平安无事,必是伯父伯母在天之灵相佑,如今见你日子平顺,他们地下有知,想必也是安心的。」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那日到底因何落水?可是有人害你?那人是谁,你可也记起来了?」
说到这里,谢苇神色顿时一变,双目中流露出愤恨之色,总算时隔多日,早已不复初初忆起旧事的激愤难平,待平复下一腔恨意,放下茶杯,双手回握住谢霖,道:「这件事颇多内情,我记起当日便想告诉与你,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今晚索性也睡不成了,那便说一说罢。只是其中缘由还需从头说起。」
想一想,道:「我雷家堡百年前出过一位先祖,不止通晓拳脚,尤其精擅兵器机关等术,这位先祖晚年之时,感慨于武功难以与一流高手争锋,遂另辟蹊径,穷毕生心力造出一件兵器,名唤雷震子,虽不过龙眼大小,里头却暗藏奇巧,以火药充填,掷出去后,一丈方圆内屠尽生灵,绝无活物,便是绝世高手亦难逃此厄。此物一出,震动武林,我雷家堡也自此扬名于江湖。先祖过世之时,为防子孙后代滥制雷震子为祸武林,便定下规矩,堡主之位并此物制法,均只传于长子嫡孙。
如此传承数代,雷家堡于江湖中声名日盛,到我高祖雷百鸣之时,已是第五代传人,不止将雷家堡打理兴旺,更将雷震子制法精益求精,更上层楼。只是高祖之后,接连三代子孙均无出众人才,拳脚功夫平平,制这雷震子的手艺亦是远不如先辈精道,连经营祖产的庶务亦是难以胜任。雷家堡本是人数众多,子孙繁衍数百,全靠祖产养活,这般一来,不过二三十年光景,已是入不敷出,家业难以为继。到家父雷响之时,乃是雷家堡第八代堡主,却已无力挽回颓势,只得将祖产散与众人,分家各自过活去了。
我出生之时,家道已然中落,自幼便只跟着父母靠那几亩祖传田地过活,家父偶尔帮人打制些兵器,寥补家用,日子不说十分富足,倒也过得下去。八岁那年,家中忽来了一位贵客,来请家父打造一柄短刀,那日我正在院中习练拳脚,这位贵客见我年纪小小,打拳却有模有样,不免勾起兴致来,随手教了我两招,见我一学便会,不禁赞我悟性高,又见我骨骼清奇,遂问家父可愿将我送他为徒,家父喜不自胜,当即便应了,叫我磕头拜师。」
谢霖听到这里,奇道:「这位贵客是何方高人?你一身功夫便是习自他吗?」
提及师承,谢苇面带微笑,点一点头,「我那时尚且年幼,只晓得师父姓云,名讳上澄下心,待得年纪稍长,方知师父乃是名震武林的神兵谷谷主。」
谢霖毫不知晓武林典故,自然也不晓得这神兵谷是个甚么所在,不由追问。
谢苇只得一一讲解道:「这神兵谷历代谷主武功皆称天下第一,谷中所藏武功秘籍无数,入谷弟子无不潜心钻研武学,出得谷来,却极少与江湖中人逞凶斗狠,乃是武林中一处圣地,等闲之人便连听也不曾听过。江湖上那些一流高手或有听闻,若无机缘,却也一辈子难窥门径,不得与神兵谷门人一见。
家师当年已年近花甲,膝下已有两名弟子,本不欲再收徒弟,见我根骨奇佳,见猎心喜,这才又起了收徒之心,将我带回谷中调教。那时谷中已是大师兄贺长峰代掌庶务,我那入门功夫,亦由大师兄代师授艺。除却大师兄,尚有一位二师兄,名唤雍钰堂的,便是害我落水之人了。」
谢霖听了,大吃一惊,道,「你们同门学艺,既是师兄弟,本该交好,他却缘何害你?难道往日里有甚龃龉不成?」
谢苇冷冷一笑,道:「说起这位二师兄,却不得不说他出身来历。他乃是姓雍,当朝国姓,祖上原是靖西王,传至其父,降等袭爵为同安侯,正是不折不扣的太祖嫡脉,宗室之子。雍钰堂生于侯府,其母却不过是名侍妾,因貌美而得宠,连带着他这庶子也颇得同安侯宠爱,自幼便是同嫡子们一道锦衣玉食养大的。此人天性聪敏,读书骑射无一不精,比起两个嫡兄尚且出众几分,由此惹得嫡母不悦。同安侯夫人出身陈国公府,身份贵重,同安侯不敢与夫人争执,又不愿见庶子受委屈,便求到安王雍怀舟处。
安亲王雍怀舟亦是神兵谷门下,与家师正是同门师兄弟,往日里再亲厚不过,那时同安侯正在镇北军中效力,安王却不过情面,又见雍钰堂确有可造之处,便修书一封,将人送至谷中,拜入家师门下。此人比我年长四岁,先我两年进谷,因年纪相近,便常带我一道习武玩耍。我那时不过是乡下来的穷小子一个,年幼识浅,只觉这位师兄生得好看,文武双全,又待人和气,比起只会催着人练功的大师兄和那几个吵吵闹闹的师侄可有意思的多了,不免十分投缘,时常与他玩在一处。」
说到这里,忽地住口不言,一双眼怔怔看着那烛火,似回思往事,双眸中透出几许留恋向往之色。
谢霖不敢搅他思绪,只静静等着,片刻后,方又听他缓缓道:「我在谷中习武,日夜不辍,匆匆便是数年,十五岁那年,我家中忽然来信,道母亲病重,我辞了师父师兄飞奔回去,却终究没能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停灵那七日里,我与父亲日夜守在灵堂中,那时正值隆冬,父亲伤心至极,往日里又操劳过甚,待安葬完母亲,随之也一病不起。我忙去请医问药,来看诊的几个大夫却多是摇头,开出的药吃下去也不见甚起色。幸得当日师父叫我带了几只人参回来,每日用参汤养着,一时倒也不见恶化。
一日晚上,家父忽地将我叫到床前,拿出一只银丝编织的香囊来,叫我戴在身上,嘱咐我日后万不可离身。那香囊是家中旧物,我幼时见过,也曾拿来玩耍,还被父亲好生骂了一顿,后来被母亲收了起来,再没见过,那日父亲将它交到我手中,又千叮万嘱,我只觉奇怪,问父亲是何缘故。父亲叫我拧开那香囊侧面一处暗扣,我打开来一看,里面竟藏着一方绢布。那绢布上绘着一幅图,竟然便是祖上所传雷震子的制法,每一片机关、暗簧、尺寸、拼接之法,无不详加备述。我在神兵谷待了数年,时常听师父讲些江湖掌故,自然晓得雷家堡当年名震武林,全靠这小小一枚雷震子,然直待那日,我才亲眼见了此物,心中不免又是惊讶又是好奇。
家父那晚看上去精神好了些,便靠在床上,与我讲起祖上辛密。原来这雷震子之所以威力奇大,却不仅仅是靠那机关暗簧,多半是靠其中装填的火药之功。这火药不同于花炮之流,其配制方法极是繁复,然制成后,却是无坚不摧。先祖深怕这火药流入外人之手,便定下规矩,每代长子需于二十岁前学会那雷震子机关的诸般制法,火药配方却只能在每一代堡主将死之前,才能口述与继任之人,如此一代代传之不绝,方能保我雷家堡凭此物称雄一方。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传至我祖父时却出了岔子。
我太祖父晚年时得了风瘫之症,因病得突然,便来不及将配方说与祖父知晓,其后瘫痪在床数日,断断续续将配方交代了一多半便故去了。我祖父穷尽一生,试着将那方子配全,却始终不得其法,拿着这半副方子,无论如何再制不出雷震子来,就此郁郁而终。到家父这一辈,索性便绝了此念。只这雷震子毕竟是祖上所传,便再制不出来,亦不可轻抛,倘若侥天之幸,日后有子孙能将这那火药重新配制出来,也未可知,故此这雷震子的机关图便仍旧传了下来。
家父自忖来日无多,那日将香囊交到我手中,再三叮嘱此物不可离身,更不可示之外人,我自是不敢有违。待家父将此事交代完,心中再无挂碍,精神眼瞅着每况愈下,其后不过月余,便即病故了。」
提及父母病逝,谢苇言语平静,然毕竟心中难过,讲到此处,良久不能成言。
谢霖亦经丧父之痛,自然晓得他心思,便故意引开话头道:「之后呢?」
谢苇回神,讲道:「我操办完丧事,便回了谷中。师父与大师兄晓得我难过,也不如何逼着我练武,随我每日四处游玩散心。我那时心绪郁结,足有半年都郁郁寡欢,雍钰堂便陪在我身边,日夜开解。他与我年纪相近,同门学艺数年,本就情谊弥笃,如此一来,自然愈加交好,便说是同起同卧也不为过。」
谢霖见他唇角噙着一抹笑,不知怎的,只觉那笑中有说不出的讥讽之意,「情谊弥笃」、「同起同卧」几个字听在耳中,顿生怪异之感。
谢苇不知他心中所想,犹自道:「如此过了一年,雍钰堂已然将及弱冠。他家中自有规矩,子弟戴冠之时,需于祠堂祭祖,如此一来,便需回家一趟。那日我正帮他收拾行囊,忽见他家中仆役送信到谷中来,说是他长兄半月前坠马死了,嫡母伤心爱子亡故,亦卧病在床,眼瞅着也要不好,叫他速速归家。雍钰堂当即便快马加鞭赶了回去。彼时其父同安侯已因军功分封于淮阴,他赶回家中不久,嫡母便即辞世,诸子需守孝三年。
同安侯子嗣众多,雍钰堂庶子之身,虽然得宠,亦免不得与众兄弟一争长短,居于家中,却远不如神兵谷来的清静,故此时常写信来,一诉愁闷。一日,那信中忽地写道,他二哥行止不端,居然于母亲丧期内为个青楼女子赎身,暗纳外室,且那女子竟已有了身孕。此事遮掩不住,被巡按御史知晓,一本参了上去,直斥同安侯府帷薄不修。同安侯嫡长子已故,这嫡次子便是承爵之人,却不意闹出这件事来,皇帝震怒,同安侯请立次子为世子的折子便被宗人府驳了回去。因府中只得这两名嫡子,如此一来,竟无人承爵,同安侯又已有了年纪,便是立时再娶,只怕也生不出嫡子来了,只待数十年后,这侯府便荡然无存了。
此信之后足有年余,雍钰堂再无音信,我去信问候,亦不见回音,想是他家中已然乱作一团,无暇提笔之故。我有意上门看望,无奈那时练功正到紧要关头,师父不允我出谷,且同安侯府只怕也不乐意接待一个外人,平白叫人看了热闹,故此只得作罢。不想才过半月,雍钰堂忽地回返谷中。」
谢霖听他一口一个「雍钰堂」,又说「有意上门看望」,暗自腹诽,这两人旧时交情可当真非比寻常,继而心中冒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忍不住皱眉问道:「他回谷来做甚么?」
谢苇沉湎于旧事之中,并未觉出他话音有异,道:「我那时亦曾问他,回谷作甚。他只道,家中到处乌烟瘴气,老父尚在,众兄弟已然起了龃龉,他不耐家中杂乱,故此来谷中躲个清净。其实细细一想,便知雍钰堂出身宗室,最重礼法,嫡母孝期未过,他如何便会离家,落人话柄。只是彼时我尚且年少,又怎知其中不妥处,自是深信不疑。
他回来后,照旧与我亲近,然有意无意中,总是问起雷家堡旧事,又话里话外提及雷震子。我先时只当他好奇江湖掌故,便捡那无关紧要的说与他听,待后来,他追问越来越紧,我才隐隐觉出些不对来,只是多年情谊,不愿将他往坏处去想罢了。饶是如此,我暗中也起了戒心,且家父临终嘱托言犹在耳,故此雍钰堂再来套问,我只推说不知。他许是觉出甚么,又或许当真以为我不晓得雷震子制法,之后便也不再追问,倒叫我松了一口气。」
谢霖这时听出些眉目来,问道:「难道这雍钰堂想要你家雷震子的制法不成?」
谢苇点点头,「如此过去数月,正是家父家母忌辰,我孝期已满,正要回乡祭扫。雍钰堂得知,定要同我一道回去。我不疑有他,只当他有心相陪,自然欢喜,携了他一道回到堡中住下。前后月余,我忙着祭扫诸事,便叫雍钰堂自行游玩。那日我从祖坟回来,去父亲房中寻些旧物,忽觉房中被人翻动过,登时警觉起来。
我雷家堡以雷震子起家,精擅机关、兵器,便是家道中落,家中旧居亦不是能任人来去的,且父亲房中颇有几处暗格,极为隐秘,原是用来藏些银钱、地契等物,等闲人哪得发现,却不防竟被人动过了。我细细查看,见银钱田契并无丢失,可几封信函却均被拆开看过,思来想去,能在堡中来去的便只得雍钰堂一人,终于不得不起了疑心。我那时年轻气盛,又气又急之下,哪里压得住火气,待乘船回返神兵谷途中,船行汉江之上,终于按捺不住,诘问雍钰堂。」
谢霖听到此处,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那日,雍钰堂见行迹被我识破,抵赖不过,只得将缘由和盘托出。原来同安侯见嫡子承爵无望,又不欲死后夺爵,子孙无依无靠,便将主意打到一干庶子身上。本朝宗室承爵原有定例,府中若无嫡子,或可由近枝过继嫡脉,或庶子中有功于社稷者,可酌情赏爵。同安侯子嗣众多,断然不欲从别家过继,众多庶子中,最为出众又最得其心者,非雍钰堂莫属,故此便思令这三子取嫡子代之。然有祖宗成法在,却不是他父子想一想便成的。
雍钰堂其母乃是奴籍,断然不能扶正为夫人,想由庶转嫡无异做梦,便只得从有功于社稷上做文章。同安侯府本不是书香门第,雍钰堂又从未在文章上下过苦功,想以科举入朝为官,积功升迁而得赏,自是不成的,思来想去,便只有军功一途了。只是彼时北燕早已被镇北军阻于关外,便是安王雍怀舟故世,亦不敢入中原一步,边关承平日久,这军功莫说三年五载,便是十年八载也未见得到手,且同安侯年过半百,身子骨已然不大硬朗,能否撑到那日还未可知。
急切之下,同安侯忽的忆起旧日一事,他年轻时久在安王麾下,曾听安王提及,雷家堡所制雷震子威力奇绝,若能用于阵战,不啻于如虎添翼,惜乎这雷震子系雷家堡不传之秘,且产出稀少,售价又高,不得广用于军中,当年若有个百八十枚,与北燕交战时说不得便不必损伤那许多兵将。雍钰堂往年里曾同其父说起谷中师兄弟,同安侯晓得我出身雷家堡,便思量让雍钰堂从我手中讨得这雷震子制法,献与朝廷。如此利器若能装备军中,可不是大功一件吗,正可邀功请赏。
雍钰堂遵从其父计策,母孝未满便即回谷,便是为着向我套取雷震子制法,见问我不出,又借同我回乡祭扫之便,于我家暗中搜检,不想仍是一无所获,倒叫我识破。」
谢霖大为不忿,「这雍钰堂便是为着一个爵位,多年同门之谊竟也不顾了吗?」
谢苇却是淡然道:「你不晓得,雍钰堂生母出身卑贱,母子俩便是得宠,在侯府之中亦少不得被人作践,雍钰堂自幼迫于嫡母之威,同其母忍气吞声二十年,一朝有望做这一府之主,再不必仰他人鼻息,便连嫡兄亦须俯首,如何不令他心动。」
谢霖怒道:「便是如此,他向你讨要不成,也不必下此毒手。」
谢苇忆起当日情形,眸色一冷,「他讲完这番缘由,便向我苦苦哀求,叫我看在往日情分上,帮他一帮。他不说这句还好,提起情分,我心中只觉又是难过又是恶心,原来往日里他待我的好,都是假的,在他眼中,我俩多年情分竟还比不上那爵主之位。那时已是深夜,我气恼交加,将父亲嘱托全然忘在脑后,自身上拽下那香囊来,当着雍钰堂之面,从中取出那方绢布,同他道,便是烧了此物,也绝不如他之意,便将绢布凑到烛火上。雍钰堂见状,大惊失色,伸手来夺,我出手抵挡,自然便交起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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