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景生
他童稚尖利的哭叫像一根根针芒,刺进众人的心里,许君翔的双手十指狠狠扣着牛皮地毡,急痛攻心,劲力一吐,竟抠入地毡之中,倏地,指尖上涌出的血染红了地毡,十指连心,许君翔对那剧痛却浑然未觉,他的全身心都早已痛到麻木了。
——
大夏国都东安雄踞夏中平原,依山带海,四塞为固,阻三面而守,形胜可恃。东安南抚河中,北连朔漠,土地虽不如河中广袤,却靠近物产丰富、经济发达的汉河下游地区,兼有水陆转输之便,少有乏粮之忧,并与陪都夏阳腹背相倚,易图南进。东安城规模宏伟,布局严整,人口众多,商贸兴隆繁盛,不愧为闻名当世的第一首府名都。
东安宫城仁泰殿内,鎏金镶宝的御座前,黑压压地跪了好几个人,暮chūn的暖风轻潜慢涌,将碧玉炉瓶中的佛手清香揉进每一个人的心里,——chūn已老,闲花落尽,夏馨这边独好。
万籁俱寂中,只听从御座上传来轻浅的鼻鼾声,跪着的众人却不敢jiāo头接耳,他们低伏着头,好似也沉入了梦寐。
“……咳咳……皇上昨儿个用功至深夜,今日想必是倦极了,你们都散了吧。”
从御座后的明huáng帷幕里传出一把威严清冷的声音,跪在地上的众人全都松了口气,又复叹了口气,皇上——用功?用功玩耍才是真的吧?再如此下去,那南楚武王怕是要北上伐夏了。
待众臣们一一退出大殿,那huáng色帷幕轻轻撩起,一位宫装美妇闪身走了出来,她脸上肃穆的表qíng已一扫而空,三两步走到御座前,不等那座上斜卧的男孩儿躲闪,右手一伸已经拧住了他的耳朵,“……装……还装……煌煌大殿之上竟敢装睡……”
她狠声说着,唇角却向上勾出一个宠溺的笑,跟在她身后的端午不禁无奈的慨叹,——见过宠孩子的,却没见过如此娇惯的。
“——啊哟,母后,你当真要将我这耳朵废了不成。”
靠在明huáng锦垫上佯睡的男孩儿一骨碌坐直身子,嘴里夸张地哀叫着,灿星似的眼睛却冲端午眨了眨,“端午,你也不帮我,白吃了我们那么多好果子。”
太后卫氏回头瞄了端午一眼,手却松开了那玉白的耳朵,“娘娘,真是冤枉,每回都是愁眉那个小猢狲到咱们宫里讨吃食,我哪里吃过他们一口?”
端午说着走上前将手里的半臂给男孩儿穿上,“苦脸做事越来越回旋了,才这个时节就敢给皇上穿单袍。”
卫太后听了眉眼一暗,想起这孩子自降生后十二年来艰难的抚育经过,不禁眼圈酸胀,小皇帝却极灵醒,他伸出细瘦的手臂,拦腰抱住娘亲,仰起头,冰雕玉琢般秀美的面孔上,浮起一丝骄傲的笑,“母后宽心,阿璃能食能睡,日渐qiáng壮,明年定能参加chūn狩。”
卫太后将华璃紧紧拥在怀里,这个单薄的小小身体,如此脆弱,似乎随时都会化入风里,端午敛眉低首站在一旁,想起十二年前那个豪雨滂沱之夜,她的眼角有一颗泪滴慢慢渗出。
“娘知道,阿璃最棒,停了三年的chūn狩一定能办成。”她轻轻拍抚着华璃的肩膀,——这个孩子如此要qiáng,但他所有的劲道都似打入水中,漫起的涟漪也转瞬即逝。
“皇上,现在就是三岁小儿也知道那句谚语:当世有三美,南有双鸾,北有阿璃。皇上后来居上,可把他们都比下去了。”
端午在一旁凑趣,狠心将泪咽进了肚里。
“生为男儿,谁在乎美丑,我只要身qiáng体壮!”华璃离开他娘亲的怀抱,挺起胸膛。
卫无暇却怔住了,那离手而去的单薄肩膀使儿子的这句话变得如此虚无渺茫。
“现如今那双鸾的日子可不好过呀,怕是大大的不妙。”
端午眼见太后的脸色黯淡,赶紧cha言,试图将话题引开。话才出口,端午就后悔了,她立刻以袖掩唇,真是越帮越忙,显然这也不是什么合适的话题。
果然,卫无暇听了端午的话,眉毛一挑,矮身坐在了御座前的脚踏上,华璃呲溜一下从御座上滑下,依偎在他娘身边。
“母后,南楚犯蜀,蜀王卫恒死于乱军之中,世子元嘉失踪,这个局面——”
华璃觉得他娘的臂膀不可抑制地轻轻抖动着,不觉凄伤,话没说完就枯竭于唇边。
“卫恒那贼子死不足惜,只怪为何不是我亲手she杀他于马下,为无殇哥哥报仇!当年,他弑兄篡位,若不是得你父皇相救,我也早埋骨坤忘山中了。”
想起十几年前那腥风血雨的一幕,卫无暇不觉咬紧牙关,“如今他也有此下场真是上天有眼,只是那武王明涧意——”
卫无暇说起那人的名讳,忽然觉得胸臆间有股清凉的泉流,脉脉涤dàng,——明涧意,那个生于南国水乡,却有着苍鹰般志向的人啊,本应永永远远沉入她的最深的梦乡。
端午侍立在侧也不禁心下唏嘘,——曾经,蜀楚融洽,亲如一家,——曾经,云中频寄锦书来,誓许三生莫相忘。
往事已随烟云去,卫无暇压下回想,抬臂搂住华璃,“阿璃不需担忧,那明涧意虽势如破竹,但却无意犯夏,我们只需做壁上观,不偏不帮,qiáng国自保。”
苍鹰的翅膀在心尖划过,卫无暇想起的却是另一个如山岳般温厚纯良的男子,“阿璃,你父皇临去时,将这万里疆域托于你手,就是认准了你必是能一统华夏,光复河山之人,但我朝一向重文轻武,积弱日久,你父皇的孝期又未满,此时无法兴兵,就让那个在南楚称孤道寡的明涧意得意一阵子吧,更何况,他也未必就有多么得意。”
卫无暇搂紧华璃,想起刚刚得到的消息,——
“——娘娘,南楚太子明霄在战乱中走失,生死未明。”
锦帷幕帐后的声音轻且细,但却字字清晰,卫无暇还来不及反应,“——娘娘,是否要派人找寻?”那个细冷的声音恭谨地询问。
“也好,能得到青鸾也可挡一挡明涧意的来势。”
卫无暇似是轻声自语,那帷幕后的人却诺了一声表示同意,“——最近皇上——”那个声音迟疑地响起,第一次带了属于人类的暖意。
“……阿璃……阿璃他……我怕……”卫无暇的语声支离破碎,所有的勇气忽然都被抽离了躯体,现在,她,只是一个母亲,“……他……他身上的护体神香日渐淡薄……几不可闻……我怕……我怕……”
——怕,怕,怕,这一个怕字隐藏了多少哀怨悔恨。
“……当初……当初……我们是不是……”卫无暇心里打战,她甚至无法原谅自己的这种设想,——但是,奈何桥上,哇哇啼哭的阿璟,也是她的孩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