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他只是姑且一问,却没想到得了这么个答案,少言沉首无语,半晌才道:「我派两个丫环送您回去吧。天黑,路不好走。」
六夫人却不就走,对少言说:「十三,你也别太放在心上。男人嘛,上至老爷下至府里十几位少爷,哪个不馋嘴猫似的,逢场作戏总免不了。我看五少爷也就图个新鲜,只要你低声下气地讨好两句,还不……」
「六夫人请回吧!」少言果断地打断她的话,动手将桌上两杯茶放到托盘里,走进了卧房。
再出来时,六夫人已经走了。看着灯花爆了又爆,少言忽然腿脚无力,软软地坐倒在椅子上,酒还温着,可是那个人却不会来了。早知道他风流,自来到丁家,身边的姬妾男宠像流水一般就没断过,像六夫人说的:男人嘛!更何况他是丁家主事者,后院不藏几个姬妾,只怕还会遭人议论。
一直告诉自己不要贪求,可至少不要在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让他空等。
「只要你低声下气地讨好两句……」六夫人的话又在耳边回dàng,这些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只是每一次听到胸口都还像第一次那么痛。
他做不来,他知道自己做不来,所以从不勉qiáng自己去做。他就是他,他就是丁少言。他不会奴颜媚骨,乞求一点怜爱。他有他的骄傲,正是这份骄傲支持着他在讥讽嘲笑的丁家站稳脚跟,他是与他并肩站立着的,不是他房里等待宠幸的娈童。
将温好的酒极缓慢地喝下,酒喝光了,人也有些醺醺然。
出去巡视一圈,将到十五月儿半圆,将整个庭院照得银亮。少言若无其事地与守夜的下人jiāo待着不可喝酒聚赌,听到有人小声抱怨:「这么长的夜不找些事做,怎么熬?」他听而不闻,规矩不能坏,谁也没看出在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下,心正抽痛着。
然后,回到自己屋里净了脸。不会有人来了,将多余的枕头放回橱中,只剩一只在chuáng上凄凄凉地斜卧着。放下帐子,和衣而睡。
浅醉微醒,谁伴云屏?
今夜新凉,独看双星。
第七章
书房向来是丁家机密要地,举凡收购、合并、进货、开店一切大小事宜都由五爷在这里定夺。以书房为中心,几个平日参与丁家事务的少爷所住的院落居于四周,如二爷、六爷、八爷、九爷、少言。
打开书房的门,迎面便是巨大的紫檀木书桌,沉重瑰丽地矗在室内,长六宽三,无数的卷册重重叠叠堆于其上,历代丁家主事者就坐在这张书桌后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那个虎形玉佩就静静地躺在上面,躺在晨光里。
扁平,弓背作俯卧状,尾上卷,四肢屈收于腹下,首、尾及脊背边沿对钻三小孔,虎眼琢成回字形目纹,虎身饰变形蟋蟀纹和勾云纹,浑厚碧绿,握在手中,水似地流动着,难得的上品。
拿起来把玩着,少言笑了,带着那么一点点的自嘲。
「可还喜欢?我亲自挑的。」五爷穿着酱紫色的袍子走进来。
将玉佩抛上抛下,少言满脸的无所谓,「难得丁五爷这份心,真是不敢当。」何必做这些,当他就这么小家气?带回来一个男宠,非要送件礼物才能让他不吵不闹?就算没这玉佩,他还不是一样为他做牛做马。
五爷眼中掠过一丝怒气,为他的不识抬举,却也没再说,知道眼前这人,外表温和xing子却倔,一副宁折不弯的脾气,连他有时都要让几分,「听说依依几次来找我,都被你给挡了。」
少言将玉佩收入怀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不正合了你的意,恶名我来担。可别告诉我你舍不得。」五爷去承德前,曾在回雁楼的花魁香兰那里留有两夜。认识的人全了然于心,五爷这是已经厌了依依姑娘,偏偏依依看不清,还独自凭栏巴望着良人回头。
五爷皱皱眉,「有这么明显么?」想了想,又jiāo待说:「备几份礼送过去,好聚好散。」
「别,」少言没答应,「要断,就断得彻底gān净。万一她以为你又回心转意,我这一番工夫就白白làng费了。」不见丁郎误终身,一见丁郎终身误啊,迟早都是一刀,早些砍早些痊愈。物伤其类,他不介意做那个持刀的人。
五爷也只是那么一说,既然少言反对,他便将话题转到生意上来,「我昨个儿听说老八的帐上短了五十万,是怎么回事?」丁府也有几个少爷在外独自做生意,都是丁府的本钱,不设上限,估算着自己有能力,几百万两也给,只需将每年的利润上jiāo三成,但相对的,几位少爷每月也要把账目呈上来让五爷检视一番。
「不知道,」少言答得痛快,「那是你走后三四天的事儿,挪用到哪了,八爷不肯讲。」想起八爷那天笑眯眯地说:「我说十三啊,你可还算不上丁府的正经主子。」言外之意就是你不过是个管家,问不着。
「老八又说胡话,你生气了?」
少言摇摇头,「生气倒没有,你也知道八爷,说话向来拐弯抹角,真想从他那里听到什么胡话可也挺难的。」
两人相视一笑。
五爷指头轻叩着桌面,「和东风楼有来往的人会不会是老八?」
「不可能,八爷没这么蠢。」五十万不是小数目,凭白短了,五爷不可能不闻不问。若真是付给了东风楼,有心追查下来又岂能瞒得住,八爷不会把事qíng做得如此留首留尾。
「那倒是,」五爷颔首同意,「这件事就先放。把这半个月的单子拿来,我看看都进了哪些货。」
和五爷在书房正商讨着,忽然外面传来几声吵闹。只听下人紧张地说:「莫公子,您别乱闯。这书房,除了五爷和几位少爷,就连大夫人也进不得啊。」
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带着羞怒喝道:「什么东西也敢拦我,等我告诉五爷,看他不打断你的手。」下人不敢同他争辩,只反复地劝说:「莫公子,小的怎么敢拦你,实在是五爷有jiāo待。若莫公子再不回,小的只好唤家丁了。」
少言一皱眉,放下账目走到外面,「怎么回事?」
见少言出来了,下人便跑过来打了个千,说道,「十三爷,这位莫公子说一定要见五爷。」
少言挥挥手让他起身,看向台阶下站着的十四五岁纤巧嫩白的少年,纤腰一握眉目如画,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着,看得出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只是举动间带着点风尘味,看人时,眉梢一挑眼儿也斜,任一缕青丝披拂在脸上,说不尽的风qíng万种。
在他打量的同时,那少年也打量着他,同是月白衣衫,在自己身上显得娇贵,在他身上就显得无比的雅致,谪仙人似的不惹半点尘埃。
在堂子里十几年,察言观色的本领修炼得炉火纯青,看见眼前人,便知道是耍不得生硬蛮横的。收敛了不耐,盈盈一躬笑着说道:「这位便是十三爷吧?我是莫离,五爷带回来的。」
原来是他!少言深吸口气,心中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断开了,「不知莫公子找五爷可是有事?」
「事倒没有,只是听说五爷书房辛苦,特地送来一碟点心两杯清茶解解乏意。可是这死奴才竟然说不许我进去。」狠狠地瞪着那拦他的下人。
「是不许进去。」少言懒得堆起笑脸,只是淡淡地说。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莫离一时下不了台,脸也冷了下来,「这话是五爷说的呢,还是十三爷您自作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