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少言虽也帮五爷打理生意,却只居于幕后,因此识得他的人并不多。掌柜的也只见到个含笑而坐的年轻公子,只当是大当家的朋友,并不知道他便是丁府的十三爷,点头为礼后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两人重新坐定,「大眼睛,你……你是不是又回丁家了?」林文伦粗中有细,方才的几个仆人穿的都是丁府的号衣。
少言三言两语jiāo待了别后种种。
林文伦埋怨道:「丁家那是个好地方么?除了门口那两座狮子,哪一处是gān净的,你偏偏要往里跳。」
这样直慡的话让少言回想起七年前那个早晨,五爷在他耳边低声说的那句话。但这些事也不便明说,只是笑了笑,说:「我现在很好。」
「前两年,我还特地到山yīn县打听你,听他们说你自京城回去后就不知所踪。可恶,你既然也在京城,怎么不来找我,害我白白地担着心事。」
初到丁家,确实是想找个机会去林家看看,探望林掌柜,也谢谢他们收留之恩。
可那时甫入丁府,便被安排做了近侍,三更睡五更起,计帐查帐对帐,跟着五爷东奔西跑,要学的东西像山一样压在背上,哪里抽得出时间。后来又出了小顺的事,他更不敢,怕连累了他们。听到林大哥还特地到山yīn找自己,心中感激难以言表,一阵激动,忍不住便要向他吐露实qíng。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举起茶喝一口,技巧地转移了话题:「林伯伯和林大娘可还好?刚才那掌柜叫你大当家的,这间酒楼是你新开的?」
林文伦双眉一锁,眉间有个深深的川字形,「我父母已经过身了。」
「过身了?!」少言大惊之下腾地站起,那个天天骂着「等我和你爹两腿一蹬,看你怎么办?」的林大娘没有了?
林文伦拉他坐下,只说:「先是我爹,半年后我娘便也跟着去了,真是谁也离不开谁。他们二老也算是寿终正寝,很安详,没受太多苦,哪天带你去拜祭一下。」话虽如此说,但声音到底带出一点点的沉郁来。少言拍拍他的手,算做无声的安慰,林文伦的声音陡然间又飞扬了起来,睥睨着四周,「这间酒楼、林家客栈,都是我的。另外,我还开了几家镖局。」
「以前林大娘整日里担心你,哪知你如今挣下这么大份的家业呢。」少言取笑道,想起他刚才在街上显露的神力,问道:「林大哥,你习武了?」初见面,便发觉他太阳xué微凹,两眼炯炯有神,脚步似重还轻,走路时点尘不惊,那是外家功夫练到一定火候之像,否则单凭天生蛮力很难连车带马的举起来。
林文伦将袖子挽到肩上,献宝似地举到他面前说道:「虽然从小就打了基础,要真说练还是近几年的事,晚了点,但师父都说我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良材美质。现在能打赢我的,全天下没几个,你看看我这筋骨。」
听着他聒聒地chuī着牛皮,少言不禁笑了起来。多年没见,林大哥身上的市井气半点也没减退,单凭外表,真看不出来是个苟苟营营的生意人,便是朱亥候赢这类的市井游侠,恐怕也还差了他三分气势。
第九章
故人相见,把酒言欢,却话巴山夜雨时,这一聊便聊到了深夜,直到后来,少言渐渐支撑不住,星眼困顿,林文伦却还在那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双肘放在桌子上支着下巴,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林文伦,这一刻的时光于他亦是难得,他怎么也不舍得就此睡去。
正朦胧间,忽然听得林文伦说了一句:「大眼睛,我在京中你便过来帮我吧。丁家那个地方,早些离开的好。」
少言摇摇头,说道:「你还记得吗?当初五爷答应给我九神丹,是有条件的?」
「记得,」林文伦一想起那个yīn险冷酷的家伙心里就烦,都是在京城,虽然无甚来往,但平时听得他太多的传闻。心黑手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些都还是好听的,有人说他根本就是yīn险二狡诈的饿láng投的胎。
「就是这个了。」少言说,「其实我并不想留在丁家,外面看上去高屋大厦,要进去才知道,根本就从里面烂掉了。但是我答应了五爷,这条命是他的,所以无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不能违抗。」
林文伦睁大了眼睛,「你的命是他的?当初他便是提了这个条件。」
点点头,还有一个原因少言没有说出口,他离不开。
林文伦没再接着往下说,伸拳在自己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口里喊着「喝酒喝酒」举起一大杯便灌了下去。
胸口似乎是被什么重压着喘不过气,仿佛初到丁家的日子。
娘亲走了,躺在冰冷的泥土中,一副薄薄的棺木承载了她的一生。对那个让她家破人亡的丁老爷,她始终绝口不提,是爱?是恨?少言不知道,只知道她是那样地讨厌着丁家。
即使是闭眼的前一刻,她还如往常地细细叮咛:「丁家不是你能待的地方。若是在那里,会活生生的扼杀了你。我的言儿应该是风、是鹰,自由自地往来于天地间,佼佼不群。答应娘……」
他答应了娘。
可他还是来了丁家。
五爷说要自己这条命,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他真是这么想的。一颗药丸让娘多活了三年,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然而事实却并不如他所想,他成了五爷最得力的手下。
然后,他发现自己离不开五爷。
然后,他发现五爷有许许多多数不清的姬妾。
拼命挣扎着,想从这吞噬人的流沙中挣脱出去,呼吸一口外面清新的空气。
好不容易睁开了眼,这才发现林文伦就躺在他身边,穿着件牛犊短裤上身luǒ露,黑黑的毛毛腿横在他胸腹间,难怪会如此气闷。
小心地将那条腿搬下来,林文伦还是睡得沉,微微地打着鼾,只一夜,下巴两颊上便是青碜碜新起的胡渣。
窗纸透出一片红光,天色已明。
略作整理,捡起地上的薄被盖在林大哥身上,打开房门找到掌柜的,jiāo待道:「你家大爷睡得正香,等他起来便说我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他。」掌柜脸上毕恭毕敬,可是那双眼却老是在少言身上打转,遇到少言的目光,便马上转过头。
少言qíng知他误会了,却也没解释。日子久了,别人自会明白,忙着解释反而显得心虚。因此也只是说了声「告辞」,便跨上马沿着路向丁家走去。
一进丁家,便感觉气氛不寻常,仆役们个个小心翼翼,三三两两地聚着,jiāo头接耳,神色间都是一副山雨yù来风满楼。
叫过人来询问,那仆人也说不清楚,只说二爷今个儿不知发什么疯,本来是和五爷商量事qíng,不知怎么商量商量就见二爷拿起剑来便要砍五爷。两人就在丁府里开了打,从屋里打到屋外,从屋外打到屋顶,一路上凡是花卉、树木、房间,都成了二爷剑底游魂,仆人们劝不听,想上前又没那个本事,本来只想悄悄地找来四爷平息了也就算了,没想到二爷一个不小心,连四爷也给伤了。偏偏大夫人赶上了,当场弄了个脸白气噎,这下全家上下都惊动了,现在正在老爷的院子里呢。
丁家少爷个个习武,其中尤以五爷功夫最好。二爷xing子爆,平日里大家也都让他几分,不去招惹。身边又有四爷,什么事,只要四爷淡淡地说上两句,二爷往往就收手了,不知今天又是哪段公案戳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