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啊,我忘了。」蒙面人抢上前,伸手从少言颈项一侧拔起一根细若牛毛的银针,又将一颗药丸塞在他嘴里。
林文伦眼看银针起出片刻后,大眼睛像是窒息的人忽然得到了空气,「呃——」地长吸一口,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咳嗽气喘,知道这条命是捡回来了,大悲过后又大喜,饶是林文伦也禁不住全身乏力,抱着少言缓缓坐倒在地,将头埋在他肩膀上。
少言睁开眼,仍是白茫茫地一片。虽然看不清,但抱住自己的人那气味那触感却是熟悉之极的。动动嘴角,勉qiáng扯出一个不像样的笑,声音沙哑,「林大哥,你来了。」
「嗯,我来了,我来晚了。」林文伦脱下长袍将他全身包裹住,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动作轻柔缓慢。「别再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横了一眼旁边的蒙面人,「这个人qíng算我欠你。你是丁府的人,替我告诉丁老八,这笔债我会加倍讨回来,让他好好等着。」
蒙面人被他气势震慑,嚅嚅地说道:「也没什么,八哥……八哥他虽然狠了一点,可十三哥又没怎么样。」
「没怎么样?」林文伦低吼,大手一探,疾如闪电叉住她脖子,「没怎么样?这叫没怎么样?不如在你身上试试,反正也没怎么样。」
蒙面人脸孔涨紫,眼前金星乱冒,拼命乱捶。林文伦不为所动,五指慢慢收紧。
少言想阻止,却连一丝一毫的力气也提不上来,眼见蒙面人就要因为一句话而命丧于此,qíng急之下,一侧头撞在了林文伦肩膀。这一撞可比什么都有效,林文伦既怕他牵动了伤处,又不愿在大眼睛面前显得太过残bào,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蒙面人逃过一劫,忙跳出一丈开外,半步也不肯接近。
「宜兰,是你么?」
「是我。」蒙面人扯下黑布,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只可惜死里逃生的惊恐多多少少破坏了那种美感。
「she失魂针的是你吧,没想到这些东西你还留着。」当初拗不过宜兰的聒噪,便在空闲之余稍稍点拨她一下,又给了她几样护身暗器,失魂针是其一。顾虑到深深庭院中的千金小姐一出手便见血封喉总是不太像样,他将药xing稍做修改,凡中了夺魂针的人,呼吸心跳都会缓慢到几乎探察不出。想来是宜兰怕再打下去,他就真的死了,才会忍不住出手。
「想必你全都听到了,你说是不是真的?」少言问得隐晦。
宜兰左右为难,五哥说不定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来。可五哥和十三哥终究一父所生,这个「是」字一出口,两个人的兄弟qíng分只怕要就此断绝了。
少言知她心意,微微叹了口气。
出了石室,只见丁府qíng势又是一变,几百个护院家丁同数不清的黑衣人战成一团。兵刃jiāo击之声,临死前惨嚎之声,呻吟之声,乱得无以复加。一个家丁一刀向黑衣人劈去,却被人从后面一剑穿心,黑衣人却不领qíng,双手连发,十几枚飞锥放过去,将救了他一命的人躲成了马蜂窝。
「怎么回事?」宜兰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躲在林文伦身后。
有人杀红了眼,持刀就向林文伦奔过来。林文伦上身不动,无声无息一脚将他踢得越过庭院,「叭嗒」贴在墙上。「有我的人,另一拨不知道,应该是丁五的人,趁火打劫来了。大眼睛,你再忍一忍,我马上带你出去。」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奔出老远。
「等等,宜兰。」少言虚弱得短短一句话要分成几次才说完,说完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咳起来。
兵凶战危,单是护一个人尚算游刃有余,还要再加一个累赘?林文伦心中不愿,却不想拂逆了大眼睛的意思。只得飞回来,向宜兰粗声道:「跟着我。」
「好!」宜兰捞到了救命糙,像影子般紧紧跟在两人身后。
宜兰轻功有限,三个人只得在人群中穿梭,一路上也不知多少人被林文伦踢得飞了出去。这样一来,三人前进的速度慢得无以复加,费了一炷香时间也不过走出几丈。林文伦心下焦虑,刀剑无眼,哪时候一个不周全,说不定便会波及到大眼睛,况且他的伤势也不容再拖下去。想了想,忽然抓住宜兰衣领,宜兰方自一声惊叫「你……」,便被甩得高高飞起,在空中伸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
宜兰在空中喊声连连,眼见前面已有三四个家丁等在她落下的地方,手中明晃晃的刀剑高高竖起,就等着她自己串上,不由得紧闭双眼。
林文伦紧跟而上,却比她快了一步,先将三人踢走,伸手在她背上一托,宜兰再次高高飞起。
如此反复几次,三人已安全抵达西墙之下。林文伦登上墙头,舌绽chūn雷,「是自己人的,过来。」
一部分黑衣人见当家的现身,纷纷从战场抽身,汇集到墙根之下围成圈,林文伦跃了进去,沉声命令道:「保持这个队形,向外冲。」刚要起步,忽然袖子被人轻轻拉动两下,低头看去,只见少言一双无神的眼睛正看着某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西边墙头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瘦削身材,正冷冷地俯视着下面战得舍生忘死的人群。林文伦心神一震,涩声问道:「大眼睛……」
「我要问清楚!」少言挣下地,摇摇晃晃地向前走。黑衣人统领探询地望向林文伦。林文伦先是闭了闭眼,做了个「跟上去」的手势。
几十个黑衣人将少言围在中间,护着他在战场中穿过。
丁寻也已看到少言,跃下地来,与他对面而立。
「是你?」是你把我送到八爷手里?少言平平淡淡地问,惶恐失望忧伤在心里翻滚,jiāo织成太过复杂的qíng绪,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
「会这么问,就表示你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为什么?」为什么可以一点不犹疑地舍弃我?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不敢求你对我的感qíng给予相同的回报,所以让自己成为得力的手下能gān的管家,这样至少和你最贴近。我的希望已经少到卑微的地步,难道连这也不行?
「林文伦与老八有没有联手,你最知道。」
「所以这是背叛?」我会让林大哥退出,况且林大哥并没有对你造成实质xing的伤害。我只是从中斡旋,希望你们两人都好好的,这算背叛吗?
「算。」
少言忽然笑了,神色间难掩悲伤,「当初你给我药时说,我的命是你的。若你觉得惟有杀我才解气,就拿去吧。」艰难地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柄剑,倒转着递过去。
我很笨,喜欢一个人,只懂得全心全意,宁可自己身中十刀,也舍不得让你受一下。即使天下人都背叛于你,我始终都会站在你的一边,你一生聪明,难道这也想不到么?就算我真的背叛,仍有多年的qíng分在,你就如此绝qíng?嗯,借八爷之手杀我的确是高明的做法,既免了自己手上沾上鲜血,又可以让林大哥与八爷反目。你jīng打细算,连我也成了一棵棋子。
丁寻没有接,那柄剑铿锵一声跌落在地上。
两人相望半晌,少言说道:「是你不要,不是我不给,我们从此两不相欠。」那声音,丝线细细拉上去的凄清。
丁寻不说话。
少言转身扶着一名黑衣人的肩膀慢慢地走了回去,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像完全空白。
林文伦与丁寻两人远远对峙,波涛汹涌。
那场半夜的大火烧毁了半个丁府。对外,丁府的人口径一致,都说是丫环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可大家也都看到了,自那场大火之后,丁府又恢复了正常,宾客如云。只有八爷,先是莫名其妙地被近于放逐地调到了长白山,守着几个贫瘠家庄。对满怀野心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让他远离权利中心,庸庸碌碌过一辈子更好的惩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