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杭州城内
收起银针,移除艾蒿,少言对立在chuáng边的中年人道:「我已用曲针打通了老夫人的经脉,休养几天便无大碍,注意忌口。还有,bào伤脾郁伤肝,这些要特别小心,切勿大喜大悲。」
中年人连连应是,叫来家丁,「快带丁公子到客房好好休息,不得怠慢。」
少言先一步制止了他,「李老爷不必,我惯于清静,因此寄宿于城东铁槛寺,离此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李老爷这番美意恕丁某无法领受。」
旁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双眉一竖,喝道:「让你住李家是看得起你,让你随时候着,别不识抬举。」李老爷也是面带不豫之色。
世家子弟,难免傲气凌人,少言也不以为意,依然一派平和,「不敢,李老爷是前辈,在下岂有不敬之心。只是丁某不善应对,这才离群索居。况且,随身所带各种药材器具尚留在寺内,还请恕罪。」
李老爷见实在勉qiáng不得,只得将少言送了出去,「丁公子,三日后,请再来府上一趟为家母复诊。」
「应当的。」
李家是地方大族,钱多地多,难免有倚势凌人之时,虽无大恶,到底也算不上积善之家,少言不愿居住于此。向李老爷抱拳告辞,扬长而去。
前脚回到铁槛寺,后脚就有李家的人流水般送来谢礼,绫罗绸缎各色美食,堆了半屋子,另附五百两诊金。少言拈起来大致看了几眼,微微一笑。其实李母的病不过是从年轻一点暗伤上来的,只要有略懂功夫的大夫,两三付药、几次针灸下去也就痊愈了,亏得李家巴巴地把他从岭南请回来。不过也难怪,富豪人家,总是娇贵一点,自己却是被盛名所累,千里奔波一场劳碌。留下五十两放入行囊,出门唤了两个脚夫,将另外的诊金及谢礼送到城中济慈堂去了。
办完这一切,又与寺中的住持相谈半晌,打了几次机锋,这才回到房中。净了面,和衣躺在chuáng上,一时睡不着,索xing又起了身,坐在窗下盯外面两棵松柏出神。
这两年来,东观日出,西登华山,南眺huáng河,北踏大漠,整个神州大地被他游了十之八九。
可无论走到哪里,一颗心却总是不能平静,有些东西一直梗在胸口,再优美的风景,在眼里都带了一点遗憾。是什么,他隐隐知道,却不愿去细想。午夜梦回,其实不只是文人笔下的形容,那种滋味真的是尝怕了。
虽然已经决定忘记,可是也明白「忘记」两个字说起来不过是上下嘴唇轻轻一碰,真要做到却是千难万难。或许,如果能轻易就能忘记,只是因为还不够深。
忽忽过去三数日,李母的病已经好了十分之九。少言闲来无事,便在杭州城内各处游玩。一年前他也曾在这里驻足半月,见识过南屏晚钟、曲院风荷。如今故地重游,见景色依旧,游人却已不同,倒有几分「年年岁岁花相似」的感叹。
清晨,正是做早课的时光,铁槛寺内,梵呗之声隐隐jiāo作,不时传来几声疏钟,数响清磐,越显清幽,佛地庄严,令人意远。
少言盘腿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凝思,物我两忘。
待做早课的僧人散去后,少言立起身来,走到住持身前施了一礼,眉宇间十分苦涩,低声问道:「十丈红尘,大师可曾真的超脱?」
住持缓缓睁开眼睛,苍老的面容上一片慈和,反问道:「何谓超脱?」
少言语塞,想了想又问:「如何能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还望大师指点迷津。」
住持谓叹道:「丁施主,老纳与你相jiāo半月,jiāo浅言深几句,你想找的,不在这里,不在佛门。」少言口中喃喃地说道:「那要如何?」
「向来时。」
少言一震。
收拾了包裹,步出寺门,心中一阵迷惘,他该向何处去,天下已经走遍,难道就这样再走一遍?忽然三下幽幽的笛声传入耳中,少言又惊又喜,向林中喊道:「霍兄,好久不见!」
林中传来一声朗笑,「不错,好久不见。」随着话音,从林中步出一个人来,剑眉入鬃,月白长衫手持横笛,神采飞扬潇洒出尘,正是霍浮香。
霍浮香走到少言面前,两根其白如玉的手指从宽袍大袖中伸出来,轻轻点在他的眉心,抚平那个「川」字形,悄声问道:「何忧之深耶?」
手指贴于肌肤,一股凉意直泌心底,少言退后一步,目光游移,qiáng笑道:「霍兄的明玉功jīng进不少。」
霍浮香见他对自己始终有抗拒之意,便笑笑收手,装作不以为意,「前些日子听朋友提起,说江湖出了个年纪极轻的神医,神秘低调,很少与人结jiāo。心下还揣测也许是你,左右无事便前来看看。没想到,这一趟真是没白跑。」嘴里刻意说得云淡风轻,但初听消息,只觉和少言有几分相像,便心cháo翻涌迫不及待地赶来以求确认。而明明早已确认,却仍整整躇踌了两天,待他要离去才现身相见,这其间种种心qíng曲折万千滋味,却是只有自家知了。
如今终于得见,眼前人一袭青衫,及腰黑发只用布带松松挽就,整个人温文儒雅,难掩浓浓的书卷气息。既是高兴又是感慨,「有匪君子,如琢如磨」,这八个字考语仿佛天生便是为眼前人而造,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当得起。只是见他神qíng殊为抑郁,又觉心里一阵发紧。
但用膝盖想也知道多半还是和那个什么叫丁寻的家伙有关,少言对他一往qíng深,又是死心眼,若非有极大变故,怎会舍得离开独自流落江湖。想来想去,实在按捺不住,又怕就这样大刺刺地直接相询,万一勾起他的伤心事反倒不美。思绪百转千回,找了个貌似无关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做丁府管事了?」
连自己都要回避的伤口突然被人赤luǒluǒ地刺到,饶是少言镇静功夫了得,也不免有一瞬仓惶失措,掩饰地咳两声,方qiáng笑道:「没再做,总是拘于方寸之间,忘了天下有多大,这才想着出来长长见识。」
霍浮香七窍玲珑,久经人qíng世故,少言的异样如何瞒得过他。只是他也不为己甚,先是暗骂丁寻一句,又暗骂自己一句,轻轻巧巧将话题带了开去,「我来时遇到几拨人,鬼鬼祟祟的,看着就不像好人,本来我也懒得管,不过有一次无意听到他们竟然提到你的名字,还说什么『先盯紧再做计划』,我就一路盯了下来。正巧今天又有两个来铁槛寺打探,就被我拿了下来,你看看认不认得。」转身向树林走去。
少言注视着他的背影,百感jiāo集。两年前,霍浮香要他离开丁家,自己心有所属,选择了拒绝,甚至曾怕他危及五爷而私下起了杀机。虽然感qíng之事讲求两qíng相悦,难以qiáng求,但自己这一番举动却始终都算是辜负。霍浮香为人孤傲自许,被他拒绝后,就一直音讯皆无,想必是面子上下不来。如今听到有人将对自己不利,竟不计前嫌来示警,这番深qíng教人如何消受。
霍浮香从树林中提出两个黑衣人来,扔到他面前,「就是这两个家伙,一直在寺院旁鬼头鬼脑的,我看得心烦就一人赏了一掌,可是还没等我问,他们就服毒自尽了。」
「服毒自尽。」少言蹲下伸指在一个黑衣人唇边轻轻一抹,又送到鼻端嗅嗅,「常见的鹤顶红,不好查来源。看他们的兵器,倒有点像东风楼里的人。」
「谁养出来的死士,一落于敌手便要自尽,倒真是个心黑手狠的主儿。只是,」霍浮香转动着手中长笛,疑惑地说道:「我听说,东风楼两年前不是就已经被一个叫林文伦的杀个jīng光,怎么还有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