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那一日被林大哥背回客栈,林掌柜林大娘惊得魂飞天外,得悉了其中原由,也只能叹息不语。将养几天,伤势好了四五成,待稍能下地走动,少言便向林掌柜一家辞行。好心的老掌柜塞了两锭银子在他手里,林大娘帮他收拾行囊准备gān粮,红了眼眶,不断地叮嘱以后若有机会进京一定要来这里。
穿过院落,到了林文伦房外。敲敲门,屋里传出一声「谁?」正是林大哥的粗而低沉嗓声。
他在外面说了一声:「林大哥,是我。我来向你辞行。」
他的手指描绘过门上的雕花,心里万般不舍。村里同龄的小孩常嘲笑他是没父亲的野孩子,平日见了不是取笑便是捉弄。林大哥是他第一个朋友,虽然他也时常戏弄自己,可与村里那些孩子的恶意又自有不同。
自丁家回来,林大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不与那帮狐朋狗友出去厮混,闲暇时间也只是留在客栈里帮着打理生意,专心上课,让夫子意外连连。偶尔在客栈中遇见林大哥,他也只是用莫测难解的眼光看着自己,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似的,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如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将人烧得尸骨无存。
屋里寂静无声,良久才听见林大哥极低极低地嗯了一声,却还是没有走过来打开那道门。
两个人,一个屋里一个屋外,都沉默着。
少言立在屋外,不明白林大哥为什么不见他,压下心中那股离愁笑道:「林大哥,我就要走了。想来同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这些天来的照顾。」还有带我去逛天桥,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等了一会,那扇门依然没有打开的迹象,少言拣起地上的小包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就在他踏出院子之时,那扇门忽然咿呀一声找开,林文伦向外急冲,冲了两步却又站住了,一动不动地立在檐下看着少言离去的方向,双拳握得死紧。
木屋已经远远在望,少言忽然有种近乡qíng怯的心qíng,脚步也变得沉重之极。他不在这些天,若是娘的病恶化了怎么办?若是娘没有等到他回来怎么办?若是……
拍拍脸,把这些胡思乱想的念头抛开。
推开那道半人高的竹门,左面,一棵梨树仿佛是承载了一夜的大雪,枝桠上铺满洁白的花。右面,是他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菜圃,种植着一棵棵新鲜肥美的青菜。
从正门踏进去,大厅墙壁上挂着一幅百鸟朝凤图,下面一张小桌两把椅子,此外便一无所有。向左走,掀开帘子便是娘亲的房间,他悄然步入,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妇人正躺在chuáng上沉沉睡着,鬓发凌乱形容枯槁,胸口微微起伏着。
娘又瘦了,少言打量着,原先就不算丰腴的面颊已经深深地陷下去,两侧的颧骨支棱出来,放于棉被上的手也是白里透着青色,根根血管清晰可见。他长吁了一口气,那颗心从嗓子里又落回了胸口。
感觉屋里有人,榻上的人悠悠转醒。看到少言,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喜色,又冷厉下来。
「娘!你醒了。」少言喊道,离开家这么多天,既担心娘的身体又怕求不到九神丹,两件事内外jiāo攻,此刻一松懈下来,颇有jīng疲力歇之感。
「你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李婉将头撇向chuáng里,话语里寒意沁人。
少言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颤声说:「娘,不是儿子不听话,只是……九神丹只有丁家才有。」不等说完,就见娘qiáng撑着要坐起来,要伸手相帮,又顾虑到娘正在生气,手伸出一半就缩僵住,老老实实地跪回去,一双眼哀哀地向上看着。
李婉看着少言满面惶急,更觉凄然。儿子是她从小看大,如何不知他的孝心。为了自己的病,少言忧心如焚,跑里跑外,请大夫、煎药,还要顾着家里的生计。这些重担便是成年人也未必担当得了,他却从未喊过一声苦,不但将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病榻之前亦是嘘寒问暖,没半分不耐。
若是在平常人家,十一岁还正是在父母怀里撒娇撒痴的年纪,少言却独自远去几百里之外求药,其间旅途奔波种种辛苦,不问可知。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一软,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温和地说道:「起来吧,累不累?」
「不累!」少言应了一声,坐到娘的身后为她轻轻地捶着背。李婉闭上眼睛,老天总算没有薄待,晓得她命运多舛,特地补给她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儿子,活泛着有些疲乏的身子,李婉问道:「丁家的人有没有为难你?」
少言不敢实说,只拣些无关紧要的,「娘,你是不是怕他们会让我认祖归宗?您放心,我在丁家门口等了几天,丁老爷并没见我,只给了我一颗药丸。」
李婉摇了摇头,儿子没说实话,丁老爷怎会如此好说话,却也没再追问,回来就好。「言儿,娘这病若是好了便罢,若是不好……等娘死后,你读书务农经商样样皆可,只是不要和丁家扯上关系。」
听着娘用平静的语气谈论着身后事,少言再也忍不住,喊了一声「娘」,眼泪滚滚而下。
倒是李婉微微一笑,骂道:「傻孩子,哭什么。」又说道:「自古谁能不死!人哪,辛劳一世,也不过求个死得心安。能看着你一天一天地长大,又聪明懂事,已经很够了。其实娘倒也不担心你,你虽年纪小,却是机智又有决断,尚有凌师父在一旁照拂,娘也能瞑目了。」
少言不愿再听,用话语岔了过去,喊道:「娘,这次在京城我认识一个人,林大哥。」
「林大哥?」李婉倚靠在少言身上,听到儿子欢然的语气,禁不住回头看他一眼,「哪个林大哥。」
「就是……就是林大哥啊,我在京城时就住他家里。」
……
母子二人聊了一会,少言见娘亲面露疲惫之色,忙服侍着她躺下。李婉jīng神困顿,很快便沉沉睡去,鼻息细微几不可闻。少言立在chuáng边,看着娘白中泛青的脸色,不由得一阵心酸。
站了一会,少言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沿着小路走向济世堂。
济世堂是这个小村落中唯一的医馆,但在整个山yīn县都大大有名,因为里面有一位妙手回chūn的大夫凌云。说起凌云,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栖身于白水村这样的穷乡僻壤,也没人敢问。村里人都说济世堂的凌大夫能起死人ròu白骨,附近的很多医馆也都慕名而来,开出种种条件希望凌云能去自己的医馆,都被凌云一一回绝了。
进了医馆的门,少言向跑堂的小伙计问道:「李哥,凌师父呢?」
李争眼睛一亮,走上前拉着少言的手说:「小言,这半个月你去哪了,都没见到你来和凌大夫学医术。」
「我去京城找亲戚,凌师父呢?」
「京城!京里一定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吧?」李争羡慕不已地说。
少言笑而不答,正巧门外走进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白色粗布的长衫,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寒酸,倒让人觉得于三分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之外,尚多了三分金马玉堂的朝廷贵气,俨然、宏然,昭昭dàngdàng,便如是一位饱学宿儒、官场显要。少言走上前,叫了声:「师父。」
凌云看着小徒弟,一身旅行风尘尚在,显然是刚到家无心梳洗便赶来医馆,温文道:「看你的高兴劲儿,拿到九神丹了?」这个徒弟聪明机敏,好学善问,更难得的是事母至孝,待人以诚。凌云常暗自感叹得徒如此,大慰老怀。忽然脸色一变,攫过少言的手腕,为他仔仔细细地把起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