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会初雪
他这才安心地笑开来,孩子般埋首在我颈间。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我凝住了眼中的笑意。
……那天也是这样,被我问起魄鹄时,也是用极凶狠的眼神看着我……之后又……露出悲伤的表qíng来……
悲伤地……说着他喜欢我……说着我陪他和他陪我是不同的……
魄鹄曾对我说:“寂寞是很可怕的qíng绪。许多年来没有人看得见我,没有人和我说话,完完全全被隔离开来,到最后连自己也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当初雪你直直地看着我,问我‘你是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快要哭出来了……皇甫炽那小子也是极寂寞的人,所以他会如此重视你,我并不意外,毕竟你是他唯一钟qíng的人……知道吗,初雪,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没有时想要得到,得到了又害怕失去……一旦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说这话时是微笑着的,可眼里的落寂骗不了人。
我有漫长的时间可以消磨,但皇甫炽是人类,人类的寿命只有区区数十载,何况他还是那样多病的身躯……我可以陪他到生命的尽头,但他在我的生命中却是转瞬即逝——毕竟存在的形式是如此不同。所以他生气、他懊恼,因为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不论如何向往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一旦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偏偏是如此独占的感qíng,偏偏……
——是恨不能夺去对方的自由,将她完完全全融入自己骨血中的疯狂……
这一刻,我稍稍明白了,辰岚这句话的意思。
隔日,我醒得很早。
天蒙蒙亮,隐隐地听到院外喧闹。昨天是皇甫少玦的大喜之日,大概是府里的仆人们在收拾残局吧。
昨日门庭若市,今天想来也不会冷清到哪里去。不知道皇甫炽还会不会带我一起出去?昨天应该已经达到他的目的,我想今天他是不会再让我和那些人见面了。谁叫他是那么小心眼的人,费心算计,结果却自己气到自己,让我不由得联想到“自作自受”这句成语。
屋子里很暗,不过这对我影响不大。小心地翻个身,侧头看看躺在我身旁的人,发现被子又滑到他肩膀下了。
这人,睡像不坏但也不算顶好。
将被子拉拢,注意到他鬓边的发丝有些乱,便用手指小心地梳理起来。他的头发不很长,但是很细很软,而且有着漂亮的乌黑色泽,触感也很顺滑。我猜想那些大补汤的滋补成分都进了他的头发里,反倒是他的脸色无视大夫们的一片苦心一如既往的苍白。
苍白的脸,青筋隐隐浮现,第一次见面时就让我吃惊不已。而那之后的朝夕相对,也仍是没有习惯这份苍白。多少是有些心疼的,对于他……那病弱的身躯背负了太多东西,以至于连自己也被列入了牺牲的范围……
——我的时间不多了,身为少主,我有责任也有义务为皇甫家的未来铺好路,挑选出有足够担当的皇甫家下任族长,巩固他的势力,稳固整个家族。他需要名正言顺,我便给他相应的名分;他需要权威,我便给他建立权威的机会;他需要qiáng而有力的支持,我便给他钟家的权势做后盾。
——钟家,怎么会允的?你外公宠你,你舅舅、舅母也是当你亲生子来疼,你表妹敬你爱你,他们怎么可能应允?
——因为我求他们,求他们让我尽皇甫家少主的责任,尽我的本分,让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去九泉下见我早逝的父母。所以他们允了。就因为他们宠我疼我敬我爱我,所以他们允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
——不要紧的,我相信少玦。我将自己身为皇甫家少主的一切jiāo给他,也将皇甫家的未来托付给他。他会做得很出色,我相信他会做得不让任何人怀疑我所下的决定。
一室寂静,我听到他的呼吸声,轻浅但是均匀,手不自觉伸了过去。
指尖隔着极细微的距离描绘他的五官,饱满的天庭,算得上英挺的眉,长长的睫毛显得有些秀气,不算高也不算低的鼻梁,睁着一双深邃内敛的黑眸,便组合成一张温和中隐含威严的脸,就算是永远没有多少血色的唇也不曾惨淡了他的气势。
高高在上的皇甫家的少主此刻正沉沉睡着,想是了了一桩心事,便放宽了心,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孩童一般。普通的、没有太多负担的孩子,正安心沉睡。
难得的宁静无忧,真好。
怜惜地,在他额上轻轻印上一吻,我阖上眼。
——全都给了他,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我有初雪就够了……足够了……
天渐渐亮起来,约莫到了起chuáng的时间,我撑起身子看看身旁的人,他还在睡,纯真又安祥的表qíng……现在叫醒他的话,总觉得有点可惜,还是让他再睡会儿吧。
钻出被子,小心翼翼从他身上爬过,轻手轻脚地下了chuáng。
不管我怎么说,他很坚持要睡在外侧,结果每天早上我要起chuáng就必定得爬上这一段艰难的路程。
回头看一眼,他仍是安睡的,便放心地着装。
昨天那套衣服是不想再穿了,过于jīng致贵气,是皇甫炽的别有用心,还是原先那些穿着自在……说什么很适合我,却在我身后暗自皱眉头,他真以为我没看见?
等我整装完毕,天已经大亮。
我踱回chuáng前叫他:“喂,该起chuáng了。”
没反应。
半倾下身子再叫一遍:“皇甫炽,该起chuáng了。”
还是没反应。
凑进他耳边,我再接再厉:“皇甫炽,快醒醒,该起chuáng了。”
依然没反应。
“……”最近,似乎越来越难叫醒他了……
缓缓垂下眼,毫不客气地伸手捏住他的鼻子,看他原本舒展的眉慢慢越皱越紧,终于呼地一声张大嘴巴猛吸气,睁开水润润的乌眸迷惘又无辜地望向我:“……初雪,你gān什么?”
“叫你起chuáng。”我收回手,将一旁的衣服递给他,“再晚管家就要来叫人了,你今天也还有事要做吧?”
“……”他眨了眨迷惘的眼,立刻清醒过来,动作迅速地穿起衣服,“对呢,今早表妹和少玦会来向我请安,而且我也还得去主屋一趟,今天有很多客人要回去,不去露个脸不行。”
爬下chuáng,他微微抬头,张开两臂,方便我帮他整装。
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前襟敞着,一层一层凌乱地叠在那里,他看起来就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láng狈得可爱。
原本院里有侍女负责照料他的生活,但后来他坚持一定要和我两个人独处,所以不顾管家的劝告硬是将侍女全撤了。撤了也就罢了,可他生来就是被人照顾的命,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就不懂怎么照顾自己,连穿件衣服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好,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在几经尝试之后,他终于放弃,笑得一脸腼腆可爱地要求我帮忙。结果,打理这个大少爷的生活起居就变成了我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