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袍
也许他只是为防万一呢?那人笑著说他对江山没兴趣,怎样也不像是在骗人。
若是那人真的反了,那该怎麽办?他手下大军足可以横扫九天,偏偏宋筝这时远在南方,就算出了什麽事,也可以把责任推到乱民身上,砍几个封疆大吏的脑袋就可以。
而宋筝身边的人,是万万当不起唐鹏云手下的。
“敛衣,若朕不是皇帝,你可愿意跟著朕一起走?”敛衣在苦恼,宋筝却直接开口问道。敛衣一惊:“皇上请不要这麽说,皇上是真龙天子……”
“所谓的真龙天子……”宋筝苦笑了下,“也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人而已。若当年父皇传位容王,或现在鹏云用兵杀了朕,那所谓真龙,就要换个人了。”
“糙民心中,皇上是现下唯一的天子。”敛衣道,向前一步跪下,“请皇上立即回宫,迟了唯恐生变……”
宋筝叹了口气,苦笑著道:“敛衣,恐怕现在,已经迟了。”
他推开窗子,似乎有黑影在远处一闪而过。敛衣脸色大变,知道不好。
这一年是泓丰四年,当今天子南下巡视江南水况,京中乃乱。刚刚平定北疆的唐王率兵回京平乱,将容王擒下,等待皇上归来发落。又由於皇上外出不归,恐怕叛逆派人加害,因此唐王也下了江南,来亲迎皇上。
──这是官面上的说法,而这官面上的说法,自然是唐王给出的。
至於那位天子,此刻却也没有落到什麽反贼之手,而是溜到山上,派手下亲信去泉州等地打探消息──如何才能买船出海,南洋那边局势如何,或者琼州那里qíng况怎样之类。
敛衣吃惊得几乎无法劝阻。在他想来,宋筝自然是九天唯一的天子,谁也不能取代。即使偶有纷乱,宋筝也终将获胜。
却怎会想到,他的皇上,居然放弃了争胜之心,而打算离开中土,另赴他处?
他当然激烈抗议,於是当即被关进临时租来的糙舍最里间,不许外出。敛衣心中忧虑,怎肯乖乖就范,在屋里不停敲击捶打,想尽方法要逃出去,都是不行。
他急得五内俱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宋筝失了皇位。就算唐鹏云不自己登基,而是让太子当傀儡,也是不行。
大概是他折腾得太厉害了,宋筝安排完事qíng之後连忙进来,抓住他折腾墙的手:“敛衣,你冷静一下。”
“皇上,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九天太子。我成为丞相的时候,你是九天天子。”敛衣的手已经出了血,宋筝在为他上药,敛衣却理也不理会,只管看著他,“皇上,我不信你没有後著,我不信你真的对唐王推心置腹到完全不留後路的程度……为什麽你要远避海外?这种事,只要暂避一时,就永远无法挽回了!”
宋筝轻轻一笑:“敛衣,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先皇就说朕将来要当皇上。朕当皇上之後,所有人都告诉朕,朕一辈子都是皇上……”
“只有一个人问过朕,真的想当这个皇上麽?只有一个人……”
敛衣一震:“皇上,你出京……根本就是故意的?”
宋筝怔了一下,随即微笑。
“皇上!名不正则言不顺,唐王必定会遭到朝中大臣反对。他为巩固势力只能杀人,这样……我九天永无宁日!”敛衣咬牙,“皇上你正在变法,此时若换了皇帝……”
“鹏云并非手辣之人,他既然做了,自然会把後续安排好。若是gān得漂亮,大概也掀不起多大风làng。至於朝臣麽……”他顿了下,道,“那些只管正朔不管百姓的老顽固,杀点也没什麽。”
敛衣颤了下:“皇上……”
这话若从一普通臣子甚至平民口中说出,便是大逆不道之罪,但从皇上自己口中听到……
未免让人太过惊讶。
“朕……我为这位子放弃了那麽多,我觉得不值了。”宋筝道,为敛衣扎好手上血ròu模糊的伤,“敛衣,其实你并不是很讨厌我吧,就算你对朕……我只有忠心,不过至少胜过了你对鹏云的感qíng吧?我知道你气我骗你,把你送给鹏云……但是现在,就当我当初选了你,而不是天下,好不好?”
敛衣都傻了:“皇上,你……是当真的?”
“你以为我是作假?”宋筝的脸飞速变色,难看之极,双手握紧,甚至传来骨节咯咯响声。
敛衣一惊,宋筝却马上敛去甚至有些狰狞的神色,尽量换成温柔:“无论你信不信,总之这一次,我一定要带你走。这天下留给鹏云,我很放心。他当日与我说的话,我终於可以原样奉还他。”
──江山给你,敛衣归我。
宋筝走到窗边,为怕敛衣跑掉,窗子早被他钉死,只能从fèng隙间向北望。
他记起小时问四姑姑,为什麽姑父总是不开心。四姑姑摸著他的头回答说“北疆有战事,他是军人,他想上战场……”。
他再问那就上啊有什麽大不了的,姑姑却只是苦笑。再过了几年,他才明白,外戚是不能带兵的。他那位以军功显赫而封爵娶妻的姑父,终於因为娶了姑姑,而不能再统兵。
当然,就算他没娶姑姑,多半也不能再领兵了。九天祖制,对武将权力限制甚严,不可能放他回边疆,让他坐大。
多年以来,九天对北楚国屡战屡败,原因无非就是防武将防得太厉害。
因此在还小的时候,宋筝和唐鹏云就击掌为势──
“我,太子宋筝,将会一生全心信任唐鹏云,放心jiāo兵给他,让他平定北疆守卫国家。”
“我,唐鹏云,永远不会辜负宋筝对我的信任,会成为最厉害的将军,平定外患,让我九天再不受他国折rǔ。”
宋筝看著窗外天光,轻叹了一声。
他依然信任唐鹏云,相信他南下绝不是为了弑君。不过……江山美人不可兼得的话,他弃过一次,总不能再弃第二次。
所以儿时的誓言,以後怕是再没有意义了。幸好北楚国已经被打得怕了,这次只是小小的冲突,他却又让唐鹏云去威慑了下,估计日後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避免了御驾亲征的场面。
他回到敛衣身边,拍他肩膀,伸手去揽他腰间。敛衣退开:“皇上……”
“以後叫我筝就可以。”宋筝笑了下,觉得单名听起来真亲密。
敛衣忽然低下身跪在地上:“请皇上三思!”
“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宋筝俯下身把他拉起来,“敛衣……”
“皇上,这件事,唐王到底知不知qíng?”敛衣不肯起身,抬头看他,问道。
宋筝没想到他会这麽问,愣了一下:“我只是和他商议好,让他借机除去容王。至於我让位这件事他并不知道,我只是让他除去容王後留在京城。”
敛衣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