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完结
宴子桀将胡璇扶了起来,背后垫了个软枕,自己也大大方方地坐在床头,回手端起桌上食盘中的那碗粥舀了一勺送到胡璇嘴边:“来,放了有一会儿了,冷热刚好。”
胡璇就像个娃娃被摆布,本来一见到宴子桀就脑子里乱成一团,想要自己来,却努力抬了几次手都使不出气力,额头上倾刻间就上了一层薄汗。
宴子桀收回了汤匙,体贴地拿起腰间别着的一块丝岶给他拭了拭,便又舀粥来喂他。
茫茫然地被喂下一碗粥,温润的暖流下腹,胡璇才觉得自己提得气几分气力。宴子桀问他要不要再添一碗,胡璇摇摇头。宴子桀便又扶他躺下。
胡璇虽是大病初愈,脑子倒还算清醒,心中警觉什么地方不妥,虚浮的声音问道:“敢问皇上,道长何时才来接我同去?”
宴子桀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但也只是一刹的事情,面带温柔,坐在塌旁,边为胡璇拉上被子盖好,边缓缓说道:“道长见你身体太虚弱,不宜劳顿。他又有急事在身,不得不离开,临行交待朕要好好照顾你,待到他眼下的事情了结,便再来接你。”眼见胡璇的脸色随着自己的说辞越发僵冷,怕他疑心,忙又说道:“道长也想早去早回,今天一早仓促而去。他本想向你交待一声,哪知你一直沉睡不醒。你若不静心养好身体,真到了道长来接你那一日又如何是好?”说着,转身在床头的柜子,有意拿出当日未入宴都是道人交给自己的草药包:“你看,道长连你休养这些日子的草药都备好了。”说完,又将药包放回去,转身向目光有些呆滞的胡璇:“听朕的话,养好身子,朕才能安心……”说到后来,他抓起胡璇的双手合起握在自己掌中,将他的指尖贴在自己嘴唇前轻轻的吻触,紧闭起双眼,眉头间纠结一抹凄苦神色。
胡璇的目光微微流转,对上宴子桀缓缓睁开的双眼。
在宴子桀眼中,那双曾经温柔而清澈的眸子早已失去了它应有的光采,如今剩下的,只是空洞与茫然,尚有淡淡的哀伤,那曾为自己一举手一投足而变化的流光——早已不再。
“璇……”宴子桀声音有些哽咽:“……是朕、错信奸佞。你、你再相信朕一次、原谅朕好不好?”
胡璇的目光微微转了开,显然他经过了一瞬的思考,却又重新对视宴子桀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虚弱而缓慢的声音说道:“……皇上、这次……是真心……要放过、放过胡璇么?”
宴子桀期待的表情一瞬间消失,苍白了脸坐直了身子,紧握着胡璇双手的手掌也失去了力量,神情茫然地盯着胡璇:“……朕那样伤害你,朕真是不该!胡璇,朕……在求你原谅,朕的意思,你明白不明白?”
胡璇眨了眨眼代替点头,嘴角牵强地扯出一抹淡笑:“……胡璇……明白了。”显然他大病初愈,体力不继,神情间又多出几分倦意与恍惚:“……没有……怪过皇上,皇……是一国之君……治国安天下,胡璇能明白。就请皇上……放胡璇……归依乡野。如若不能、请赐一死,感恩不尽……”
“……”宴子桀满怀期待的心冷了下来,不过这种结果也并不意外:“……就算你执意离去,不养好身体又如何经得颠簸?你好生休养。朕晚些再来探望你。”不知是要逃离胡璇对自己再无眷恋的结局,还是逃避自己此刻无所是从的拙态,宴子桀含糊应话,为胡璇拉好被子便独自离去。
胡璇被悄悄送入后宫养伤。那处胡璇最后住过的清思园,仿佛成了宴子桀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恶梦,宴子桀命人将那一处封起,将胡璇安置在流苏菀。
流苏菀是后宫中偏南的一处别院。宴子桀考虑胡璇需要静养,而他本人也一定不愿住在后宫中显眼之处。流苏菀接近皇宫最内层的宫墙,三重宫墙后,就是一片荒地,三十余里开外,便是宴都城墙与护城河相环。
庭院面积不算广阔,亭台轩榭却也样样俱全。如今正是晚春之时,草木逢春,知节花开,建于水榭之上的凉亭与寝殿,无不被水光荡漾铺上一层流华的光辉,景色怡人。
经过四五天的调养,胡璇行动依旧吃力,常常走几步便开始头晕目眩,但一天里的清醒时间已经多了起来。长时间没有食物滋补的身体开始正常的进食,人眼看著一天比一天饱满了些许,神情却始终如一的淡然。常常静静地坐卧在殿前凉亭的竹塌上,逃眺出神。
宴子桀每天比上朝还准时来流苏园。胡璇的的饮食起居,只要时间可能的情况下,都是他亲手包办。但每当面对胡璇对自己无爱无恨的凉淡神情,连宴子桀自己都觉得这里实在没有自己容身的余地。命歌姬来唱唱清静的小调、或是找些杂耍艺人表演、或是自己讲蹩脚的笑话……宴子桀花样百出,胡璇千遍一律的给足面子勉强一笑,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尴尬中渡过。
这天宴子桀下了早朝,又像每天一样往流苏菀去。即便再怎样喜欢的人,天天碰壁样的相处,宴子桀心里也有些拐扭。可回想种种,自己受得这点委屈,若是能换回哪天胡璇不计前嫌,那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天天想花样,胡璇身体精神又都不大好,很多把戏也得顾及他的状况,各形各色的试到黔驴技穷,仍是博不到他什么好心情。而自己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心心念念的人总算醒来,近在咫尺却更似远得天各一方,那种滋味也着实不好受。
眼见快到了流苏园,宴子桀命仪仗停下,自身后的宫女手中接过抱来的宁儿,满怀期望地走进流苏菀。远远地,望到远处的凉亭里,胡璇倚着竹塌而卧,两侧各站了一名宫女太监守侍。
胡璇原本是背对着宴子桀的方向,直到身边的宫女和太监双双下跪,胡璇才勉力动了动身子,想要起身接架。宴子桀却早已大步流星地赶到近前,提了提自己并不算足的底气,转到胡璇面前,脸上扯出讨好的笑意:“你身体不好,别乱动。璇,你看朕把谁带来了?”
胡璇抬眼看到宴子桀怀中的襁褓时,原本淡漠的神情瞬间凝固。直到宴子桀坐在塌边,喜滋滋地将怀中的孩子送到胡璇面前,胡璇的目光直直地盯在孩子的脸上。
一转眼就是四月有余未见,孩子已经长得白白胖胖,但胡璇还是一眼就认得出这孩子确实是宴宁没错。只是此刻见到宴宁,一直以来的经历已经让他再也没有办法把事情往美好的方向想,在他脑海中形成的想像,绝对不会是宴子桀已经与宁儿相认这么简单的事情。他怎样找到宁儿的?宁儿托在接近北境的吴城乡村一户平民人家……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找到他?他真的相信宁儿的身世了?阮鋆芷已经死去……这世上还会有什么人为这孩子澄清他的身世?!
一连串想也想不通,理也理不出头绪的问题在胡璇脑海中盘旋。
“璇,你看,朕将他养得白白胖胖。”宴子桀见到胡璇瞠着眼,双目发直,只以为他惊喜过望,心中不免有了几分底气,微微提高了声音,有些得意地又将孩子送近了几分:“他很乖,都很少哭闹。长得白白净净漂漂亮亮,你看……很像你呢……”
胡璇缓缓抬起眼,不可置信地着宴子桀自名得意的笑脸。
这么多天来,总算见到胡璇露出些带情绪的反应,宴子桀心里小鹿乱撞,也顾及不了那么多,接着道:“你很念他吧?朕怕你前些天精神不是太好,太突然的惊喜承受不住。今天将他抱来,总算做对了一件事。”说着,笨掘地抱著孩子晃了两晃。
胡璇一时不知所措,嘎了嘎嘴唇,理不清自己错乱的思绪。眼中那可爱的小生命,白白胖胖的脸上一双水潋样的黑眸子,好奇地望着身周的一切,粉嫩的花苞样的小嘴唇上,挂着晶亮的口水珠,还有那婴孩特有的奶香气……这太过单纯美好的生命,吸引着胡璇的目光,仿佛一瞬间,涤清了记忆中的一切,仅剩眼前那似曾相识的小脸蛋儿,胡璇竟缓缓抬起手,想要摸摸孩子的小脸,而他自己的神情,已在不知觉间,由错愕变成了一抹温柔的微笑。
一切都那么美好,胡璇的眼中只看得到流苏园中荡漾的流光,和那纯洁可爱的小脸儿,还有自己纤瘦的手指,缓缓地接近……蓦地,一只大手忽然闯入视线,将刹那的美好生生撕裂,胡璇回过神来,却见宴子桀握着自己的手,轻轻地抚上宁儿的小手。
胡璇看着宴子桀的侧脸,一时间百感交集,微微用力抽手。
宴子桀转头,面上的笑意渐收,语气极尽温柔:“璇,孩子也四月有余了,你给他取个名子吧!”
“……”胡璇又是错愕,随即看了看左右的侍女太监,宴子桀会意,命二人退了下去。
“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宴子桀现在心情好到极点。果然胡璇见到宁儿反应不同,只要有宁儿在,日子久了,也总能讨得胡璇的欢心原谅自己……就这样,便开始心猿意马起来。
“……皇上……即然,知道胡璇的冤屈……”胡璇仍旧依在塌上,心理上的不堪重负,让他连说话都变得吃力,但他仍尽力让自己的语言尽量显得流畅:“……为何到如今……仍在怀疑……宁皇子的身份?”
宴子桀显然一怔,但随即想到安公公对自己说过的话,才想到胡璇至今也不知道宁儿是他自己的孩子,当下温情一笑,轻声对胡璇道:“你身子刚好,朕没来得及跟你讲那么多。安公公向朕供认罪行的时候,也对朕说了。他当初有意谄害璇你……”想说阮妃,如今却总觉得有几分不妥,顿了一顿,才道:“阮鋆芷与你……其实是他看出了阮鋆芷对朕与你的恨意,想逼迫阮鋆芷知道自己投无路,与他合谋……害朕与你反目。而这个孩子确实是你所出,亦是阮鋆芷亲口对他所言……而你……却一直被蒙在骨里。”说完,宴子桀轻轻用手臂碰了碰仿佛神游中的胡璇,问道:“璇,这是你的亲生骨肉,难倒你不开心?”
第四十七章
胡璇缓缓转目向宴子桀:“……皇上到今天,依旧听信安公公之言?”
宴子桀察觉胡璇神色不对,忙安慰道:“朕如今并非偏信于他。只是你还不知道,朕已将他收押。这些都是他心知大势已去之时亲口供认……”说到这里,宴子桀的眼圈微微有些泛红,也只有在胡璇面前,他才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自己时常掩示得很好的脆弱,目光没有了焦距,呐呐地说道:“……他……是朕唯一的亲人……却害得朕好苦!”
胡璇见他如此神情,心中仍旧不由得牵痛。只是事关宁儿的身世——而自己与阮鋆芷行房,一向……有举无解,几乎可以说是另一种没有痛苦的折磨……这话又难以启齿,只得又说道:“皇上……就不能为宁儿……滴血验亲一试?”
宴子桀只顾出神,听到这句话,想也不想,冲口道:“阮妃是孩子的娘亲,都已亲口承认,胡璇你如此固执、为的是什么!?”
平常百姓滴血验亲尚有流言诽语,更何况是一国之君,胡璇说出这话,确是情非得已。本来已经够生硬的气氛,宴子桀回问这一句,胡璇便即刻想起他之前给自己定罪,说自己要他做孩子的便宜爹爹。心中一冷,想他口口声声说冤枉了自己,却不过如此而已。心中又想:就算自己无解,但……宁儿是自己所出的可能性也并非绝对没有……两人四目相对,一联系到阮鋆芷,这时的气氛竟尴尬到让人结舌。二人不约而同地转开视线。
宴宁躺在宴子桀的怀里,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望着胡璇,也不知嘴里嚷些什么,依依呀呀的挥起小手。
胡璇看着孩子天真单纯的笑脸,一刻间又陷入了迷惘:无论这孩子身世如何,在这阴谋充斥的皇宫中,他当真会幸福么?至少自己带他离开,会给他全部的关怀和爱护……田舍之家,温馨洋溢的平淡幸福,自己从未有如此刻般向往。即便已身败名裂,只能离群索居,但是若是荆云的师尊收他为徒,等到将来他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远离这虎狼之地,又何尝不是一桩人间的美事?
如此想着,胡璇的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竟不自觉的缓缓抬起手,抚上那柔若无骨的小手。
宴子桀看到久违的笑容,不由得痴了。曾几何时,那是只属于自己的温柔,竟然面对自己,却再也不会出现了。
宴子桀小心地将宁儿送近胡璇面前,看他有些痴茫的微笑,仿佛沉浸在难以言寓的幸福中,宴子桀也被这种和乐融融的气息感染——没有了过去,也没有了未来。时间,在这午后暖意浸人的庭院中停滞。
直到孩童的啼哭声打破了祥和的宁静,宫女抱着孩子去哺乳。胡璇望着宫人们远去的背影,又被拉回这无力且无可奈何的现实。
并非自愿,却无能为力,只有再度陷入沉默,坐在那张竹椅上,双目毫无焦距地盯着自己下摆的方向,那是一种完全的封闭,那样自然的淡陌了周围的一切——抱括当今天的天子,宴子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