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完结
胡璇静静的坐在秋波亭的栏杆边,望著远处那一片青草平,草平的尽头,是一片人工的桃花林,林中置放了假山水榭。那里有胡璇与宴子桀童年的记忆。
胡王珍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由大公主算起胡璇虽排行第三,却是胡王的第一个儿子,又是嫡出,胡王攻入了宴国就立了不满两岁的胡璇为太子。所以胡璇四岁开始,就由宫中的侍卫首领教传武艺。宴子桀那时候才两岁,步子都走不稳。胡璇的兄弟姐妹都知道宴子桀不是胡王所出,他又年幼丧母,难免对他恶形相向。虽然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感觉得出胡璇很呵护他,常常摇摇晃晃的跟在胡璇身边,要和他一起玩。胡璇就命人给他削了把小木剑,自已练功的时候也带上他一起练。
宴子桀很好动,学武就比胡璇快得多,日子一年年过去,胡璇常常被宴子桀磨得没办法,帮他写字做功课蒙混老师。宴子桀又不是太子,教宴子桀的老师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理会。闲时,他们就常常在这里捉迷藏,放风筝,还有模有样的学人家垂钓……
记得十岁那年,第一次是胡璇先钓到一条小红鲤,宴子桀拍著小手,跳得像个头小鹿,一下子扑进胡璇怀里:“三皇兄好历害!最喜欢三皇兄啦。”宴子桀儿时生得漂亮,有几分像他的母亲,就算不是亲子胡王也舍不得杀了他,也有这几分原因。胡璇记不得宴子桀的母亲是什麽模样,却隐隐约约的就记得是个美人,而眼前这个五皇弟,白白的鸭蛋脸,水汪汪的大眼睛,才八岁就一幅美人相,惹人疼得很,就算母後不喜欢他,兄弟姐妹都不喜欢他,自己却是一定要守著他。练功、学诗、玩耍、吃饭……几乎除了睡觉如厕两兄弟就是形影不离。
胡璇十八岁那年宴国旧部第一次做乱。那时候胡王已经积劳成积,身体不太好了。当朝丞相弹劾宴国降将,一并要求斩了宴子桀。消息很快传到宫里,宴子桀受了胡璇四弟的气,跑来找他哭诉,就是在这个秋波亭。
那天胡璇在这里抚琴浅酌,他还记得宴子桀一身白底蓝花银牙子的长衫,头顶著翠玉摇冠,孩子气的揉著泪眼一路奔来的,二话不说,扑到胡璇怀里就哭。
胡璇遣走侍女,宴子桀边跟他讲丞相要让父皇杀他,边哭得一塌胡涂。看著那一张日渐美丽、渐渐带著几分英俊的线条的小脸儿,现在像被雨水打过的美玉一般,胡璇的心里就像被揪著一样痛,那时候他拥著并坐在他身边却将上身伏在他怀里的宴子桀:“桀,有皇兄在,一定保你周全。皇兄不会让他们伤到你的。”
宴子桀就像溺水人,抱住唯一赖以生存的浮木一样紧紧的抱著他,在渐渐平息的哭泣声中,倒在胡璇的腿上睡著了……
……住事历历在目,胡璇的唇角微微勾出一条孤线,沈醉在往事中浅浅的微笑著。他自幼便被人称赞清秀文雅、仪态高贵什麽的也习惯了,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便似一株脱水的清莲,引人遐思无限。
宴子勇就站在他身边,目光几近贪婪的看著眼前这个目光浮游的清秀人儿,想冲过去就拥他入怀,可亭子远处站著自己的仪仗队众目睽睽不说,他也不想破坏了这仙子降世般的画面。
他静静的看著胡璇,湖水反著阳光,映在胡璇深蓝色的侍服上、和他有如完玉的肌肤上,那一双晶莹的眸子,随著他表情的微弱变化,就像会说话一般,时而光彩闪烁、时而怜色幽显、亦时而疑幽含怨……就像在倾诉著心事一般,最後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低头转身,才猛然间发现面前的九龙黄袍,不由的神色大惊,怔惶了一下,忙跪下身来:“不知皇上圣临,请皇上恕罪。”
宴子勇差一点就伸手去扶他,心念一转,伸到了半路的手又缩回袖中,背在身後,故做沈声道:“恕你无罪,平身吧。”
“谢皇上。”胡璇虽然听宴子桀说过,皇上答应暂时不杀胡瑛,可是行剌皇上的罪,终是不能说免就免的,是以胡瑛现在仍在天牢中,等候发落。不过就算有宴子桀求情,这也是宴子勇给予胡瑛最大的仁慈了,胡璇心中便对他有了些感恩的想法。
“旧事……多想无益。”宴子勇声音沉沉地说道:“你可知,寡人为何不杀胡瑛?”
“圣上仁德,天下人自知圣上治国有方,万民臣服。”旧事多想无益,胡璇懂得。他一个旧朝国君,若是还想著旧事,那就是对新王朝的威协。含首垂目,胡璇避免正对宴子勇的目光。
“此乃其一。”宴子勇凝视著他:“想必你也听说了吧?你的四弟胡珂连同你的妻子阮鋆芷,再同胡家亲缘四人尚在逃中。你可知……他们会做些什麽?”
“圣上当日攻城势入破竹,罪民一家心中惶恐,是以奔逃出宫,还望皇上体量,他们绝无谋反之心。若得知现在皇城中的家人得圣上仁恤,安居乐业,相信不久亦会归来。”胡璇答道。
“呵呵,他们怕是会去寻旧时胡国解甲归田的将军,谋议东山再起吧!”
胡璇一怔。
这事竟然还是被知道了。
也是,牵涉的人太多,又怎麽会不传开呢。
不过胡王临终的前几年里,朝纲不整,官员内斗严重,冤假错案害死无数官员,虽然还未波及到老百姓身上,但宫庭内部已是混乱不堪,宴国又势强,胡王积劳成疾,在出战之时病死行营,当年的神勇将军萧刚朝便帅一万死士誓保都城。可宴国十万大军,如何能敌?
胡璇不想白白送了各人的性命,又伤及无辜,就请萧将军密议,命众人解甲归田了。那一万死士也就随著萧刚朝,在一日之间分归乡里,隐姓埋名。
都城就只剩少数兵士,做了微弱的抵抗,就被攻陷了。
只是想来,当日与萧刚朝的密议,只有自己知道,但如今连宴国也得知了一些皮毛的话,怕是聪明如四弟胡珂,真的去找萧将军再谋起事也说不定。
不待胡璇答话,宴子勇轻笑了两声,接著道:“如今天下尚在纷乱中,但论到国势,孤王的军队是强军,孤王的疆土亦是最广阔的疆土。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如今西有楚国,西北有鹭虏、北方尚有羌国吴国,原本若这四国齐心,我大宴虽强,却也难为,可是天命如此,西漠的西砥国虽屡攻楚国不破,现今绕进鹭、羌两国,吴国亦是危在旦夕间,你还是劝你的亲族们不要多生事端,顺应天意,孤王也不与你们为难。”
顿了顿,宴子勇又道:“今日晚宴,你随护国将军来吧。不要再穿侍服了,孤王会命人给你备套体面的衣服,怎麽说也是旧时王孙,封你个安和公,你与你家众,就迁回宫里住吧……”
软禁、俘质。什麽安和公……胡璇无奈地在心中叹道。可是现在,由得自己做主麽?
“待会儿孤王命人送来,你准备下吧。”说著,宴子勇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谢主隆恩。胡璇恭送皇上。”胡璇按宫中规举跪地叩首。
胡璇刚回到自己的房里没多久,门外便有宫人敲门:“公子,小人奉圣上恩诣,伺候您更衣来的。”
胡璇应了声,门便被推了开,一个老太监先进了来。
胡璇一见到这老太监,心头一紧,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念旧的心情,一直间喜形於色。但眼见四个拖了水盆衣饰等物品的宫女也走进房来,那老太监只是看了胡璇一眼,躬身行礼,颇有含意的笑了笑,便再不言语,胡璇也便明白他的意思,不再做声。
胡璇除了那一身青紫淤伤不想让人看到之外,如今自己业已不是皇族,便让准备为他更衣的宫女退了下。想与那公公攀谈几句,又见对方只是含笑躬身,心中明白今时今日的自己还是少生是非为妙,也让他一同退下了。
不可能认错的。
胡国定国的时候,胡璇身边的太监都是胡国的旧宫人。直到有一天胡璇向父王请安回宫的路上,遇到当时的太监总管责罚一名管事太监,
胡璇认得是负责督管宴子桀起居的太监总管,见板子打得重了,便多事问了句原因,觉得也不是大过,就免了这小管事的板子。
从那之後这管事便常常会说巧不巧的遇见胡璇,报告此宴子桀所受的苦处。後来胡璇自然就知道了这太监姓安,原本是宴宫里的杂役。
宴子桀逃出宫的时候,胡璇就是命他安排的,再後来这当年的小管事终於勤快得了胡王的恩赐,升成了御侍太监总管,胡璇见他平安无事还出了头,渐渐的也就淡忘了这个人。
刚遇安公公的候,估计他也就二十出头。哪知道十几年下来,本该四十不到的人,就老成现在这副模样,一张原本还算白净的脸已挂满了沧桑之色,松动的皮肤上布著深深的皱纹,不动声色、传达信息的一个轻笑,便看得出他在宫中跌打滚爬一路走来的艰辛……
边洗面换衣,边想著这些有没有的,胡璇忽然被自己没来由的悲天恤人之心逗得想发笑。自己如今都是砧板上的肉了,还在想著别人的悲痛;不过如果没有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怕是他一辈子也不会来想这些东西……
“你们回去吧!”胡璇刚系好衣带,还没穿上新靴,就听到远远传来宴子桀的声音:“就回皇上说,我沐浴更衣了便立刻赴宴。”
然後便听得窸窸索索的脚步声向宴子桀声音的方向迎过去,道了万安退得远了。
宴子桀走得很急,他沈稳的步子迅速的向这边移了过来。胡璇也顾不得再去穿靴子,忙著奔出去,服侍宴子桀更衣。
刚出得门来,宴子桀就走得很近了。胡璇见他神情微愠,正寻思著他为什麽事不高兴了,就这麽一转念间,宴子桀已来到他面前,伸手右手狠狠的卡住胡璇的左臂,一脚踹开房门,将胡璇甩了进去。
胡璇不明所以,被他推得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子:“……将军,这是何故……”
宴子桀恶狠狠地摔上房门:“你穿成这样子做什麽?主意打到我皇兄身上了!看不出你还挺有一套嘛!”
“……我没有……”一定是宴子勇给自己点封安和公的事情传到宴子桀那里了,可这也充其量只是个巧遇吧?就算是刻意安排,无非是宴子勇把胡家人当人质全都软禁到皇宫里来,宴子桀应该明白的,为什麽要发这麽大的火。
“……”似乎在思考什麽,宴子桀背靠在门上,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你不要妄想脱离我的掌控。你也不要指望著我皇兄能让你们一家逃过这一劫。你们欠的,不只是我父王母妃的命、也不只是国仇,还有我在你们胡家受过的侮辱!你记好了。”宴子桀冷著脸,一步步的逼近胡璇:“就算你一家老小都搬进宫里来,你也别想从护国宫里迈出一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