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有鹿鸣》完结
我昨儿二十岁了,可怎么各个都还拿我当孩子?
“我出去转转而已,”我说完环视了一圈,众人纷纷低下了头,待目光落到了阿缜身上时,不由自主地补上了一句,“谁都不许跟着。”
我是挺着胸跨出家门的,阿缜果然没有跟上来。那句话摆明了说给他听的,可这会儿自己反而胸口堵得慌。初冬的夜晚来得早,还未到掌灯的时辰天色就已经昏暗了下来,容城是各地往来交互的重镇,没有宵禁,这会儿街边的酒肆饭馆纷纷挂起了灯笼,但生意都很冷清,所以无论是掌柜的还是跑堂的看上去都懒懒散散。我在寒风中漫无目的地慢慢闲晃,也不知该去何处,愈发懊恼,觉得自己这是在犯傻,不知那时头脑一热到底是怎么想的,像个孩子似的想要引起谁的关注?
路上行人很少,大多行色匆匆,却有几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穿着寻常的粗麻布衣,面目也极为平凡,脸被风吹得又干又红,像是普通的庄稼汉,但目光却似鹰隼般锐利,盯在人的脸上像是在盯猎物。他们的步幅比寻常人要长一些,阿缜说过,练过工夫的光看表面也许看不出什么,可气息吐纳、步幅、手都会暴露。我再偷偷去瞧他们的手,却发现他们都把手缩在长长的衣袖里,看不真切,这显然是在刻意地隐藏手中的动作。容城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有几个江湖高手出现也属正常,却不似这般刻意掩藏身份。看起来像是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我低着头不敢同他们对视,脚下生风,待回过神时,才发现离家已经很远了。
容城说大也不大,只是这会儿功夫我便已经站在城北的地界。这里远比城南要热闹许多,不少人群住在这里,不算是什么好地方,甚至还是有些危险的。我这一身锦衣玉服过于惹眼,只能拢了拢衣襟,尽量无视旁人探究的目光,装作闲来无事观赏夜景的样子,继续朝前走。
街边有一家羊肉馆的生意十分红火,我想起阿缜最爱吃白切羊肉,正寻思着要不要用油纸包点带回去,却听见不远处的小酒楼上一阵喧闹,恐怕是有醉鬼在闹事。这种地方地痞流氓多得很,我已是后悔万分,只想躲得越远越好,却还是忍不住望了过去。
那小酒楼不过两层,醉鬼半个身子都探在了外头,那晃晃悠悠的样子像是要摔下来似的,发带松散开来遮住了脸,若不是我认出了他身上那件白狐裘袍,恐怕我是不敢认崇翘的。我提着油纸包朝那小酒楼走去。
“淄左佳处,旧时小榭,今唱轻词小曲。宗庙忽已远,只问归不归。多情总被无情恼,好梦终醒,犹厌痴缠。梁上燕,亦在笑我,痴人说梦。”
他提着酒坛仰起头大灌了一口,身上那件白狐裘袍的前襟早已被溢出的酒液沾湿,晕染出一团团暗色难看的印记。我皱紧了眉,不知他为何在这里喝得酩酊大醉,此刻这副潦倒的模样哪里还是我见过的伶俐美人?
忽然,人群一声惊呼,只见崇翘竟从楼上摔了下来。我慌忙拨开人群,见他瘫软在地,头破血流闷不吭声,忙上前将他扶起,“崇翘,崇翘,你怎么了?”
他起先并无太多反应,扬起那张沾着血污的脸茫然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呜呜”地小声抽噎着喊疼。他的酒看起来并没有醒几分,仍将手里的那个酒坛子抱得紧紧的。
“你还好吧。”看他哭着喊疼,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是谁……”他睁着大眼睛问我。
我有些无奈,可未及开口他反倒先笑了,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鹿公子,又是你啊。”
我暂且松口气,没想到他醉成这样竟还认识我,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可他的下一句话,却叫我目瞪口呆。
“您怎么总是阴魂不散呢?”
天杀的,什么叫我总是阴魂不散?
“他明明知道我对他的心思,却偏带你来,亲近给我看,来告诫我自己不过只是个玩物,莫要痴心妄想。”崇翘又哭又笑,话也说得不是很清楚,若不是我就在他身旁,恐怕根本不知他在讲些什么,“是我太傻,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却还捧出一颗真心来,终是无人肯信,也无人肯要……”
他又灌了两口酒,咳得厉害仍偏要咽下去,“我又不是女人,又不会缠着他,他又是何苦……呜呜,好痛……”
崇翘揉着膝盖,抹了一把脸,又哭又笑道,“鹿公子,我上次敬你的酒,你还没喝呢,这次可躲不了了……”
眼前那张满是血污的脸骤然放大,唇上轻轻贴着一处柔软,我整个人都僵硬了,脑子里乱哄哄的,竟全挤满了阿缜愠怒的脸,待我反应过来时,唇齿已被撬开,热辣的酒液被喂了进来呛得我想流泪,我伸手去推崇翘,可喝醉的人却是力大无穷,箍着我的脖子不肯松手。
我隐隐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却无法回头,恰在此时,崇翘终于放开了我,身后一股劲风,我大惊,顾不得咳嗽,连忙转身挡在了崇翘的身前,大口地喘着气,紧张地看着霍缜那堪堪停在我眼前的拳头。
“他……他不过是喝醉了,他不是故意的。”我看见阿缜的脸色,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见他眼圈竟微微有些发红,不知为何,我心中便如被千百根针一齐扎下去,急急地向他解释道。话音刚落,随即肩上一沉,侧过头看到崇翘靠在我肩上呼呼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俩小受搂搂抱抱不要介意→_→
☆、十三
白烟伴着清香袅袅而升,一枚碧翠的茶叶打着旋儿沉入了杯底。还是今年春天从南湘买进来的新茶,存了半年喝起来已经没什么味道了。外面的风吹打着紧闭的窗棂,除了呜咽的风声,房中一片寂静,我偷偷看身旁的霍缜,发现他的视线不动,依然黏在我的唇上,脸色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
被他一直用那样的目光盯着,我有些浑身发毛的感觉。
咕叽。
“你咽下去了?”他忽然问道。
“啊?”我以为他说的是茶,于是点了点头,却见他眉头轻蹙,拳头再次攥紧,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致。我想他大概会同我说那件惹了许多麻烦的事,就算埋怨我也好,指责我也好,可最终他只是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拳,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刚喝完一杯茶便听他道,“少爷早点歇息吧,明早还要去学堂。”
他的视线没有再转回来,仿佛我已经令人失望到不再值得抱有任何期冀。
我和他后来不得不把喝醉的崇翘送了回去,那个醉鬼指着阿缜一路上都在笑他醋了,这一横生的波折令我们到家时早已过了时辰,害我挨了爹一顿狠狠的痛骂,阿缜站在我身后一声不吭地与我一同挨训,更令我内心愧疚、良心不安。大概是我连挨骂都心不在焉的模样把老爷子给气得够呛,他一挥手就把给我留的饭菜全打翻了,我只得饿着肚子灰溜溜地滚回房。
我摸了摸肚子,注视着阿缜的侧脸,这样看的时候会发现他的睫毛格外得长。
“你饿吗?”我试探性地问他。
他一愣,然后点了点头,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披上外套准备出门,“老爷应该已经睡下了,我去叫人做点吃的。”我连忙拉住了他,“算了,不过只是少吃一顿而已,万一把我爹给吵醒了又说我挨罚还不守规矩。”我想起了那些被他们嫌弃外面买来不干净结果全都扔了的羊肉,无不心疼地说道,“只是可惜了那些白切羊肉,我们回来的路上就该把它吃了,我记得阿缜最喜欢吃羊肉了。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还要连累你和我一起挨饿。”
他的睫毛快速地扇动了两下,这才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我没有松手,看着他又垂下的目光,知道若是要他主动说些什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微微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
“那早点睡吧。若是觉得冷,我再去烧两个小铜炉来。”他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急匆匆地想要挣脱我的拉扯。
“我不冷。”我的手用了些气力,事到如今就连我也有些急躁。
他避开我的视线,犹豫了片刻后,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少爷若是中意他,就把他讨回来放在身边好好对待他罢。”
我吃惊地反问道:“我中意谁?”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可就是不愿看我,我心里反而像是落下块大石,口气也平稳许多,“我何时说过我中意崇翘的?”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我毫不心虚地回瞪他。
“我若是真的中意男人……”我放开了手,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攥紧了外袍,坐了下来,抬起头仰视着他,“那也绝不会是崇翘那样的。他得是个可上马提枪、说一不二的英雄,至少得跟阿缜一样厉害。”
我同崇翘第一次见面是在那样的地方,便很难忘记他的身份,难以避免地会多一分轻视,更何况今日他大醉一场,还像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明显是为感情所累,更教我无法认可。我须眉男儿理应顶天立地,胸怀天下,那些缱绻旖旎的风花雪月至多只是热血征途锦上添花的美谈。
后来我自己回忆起来时,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对崇翘的评价也并不公允。也许只有像那时从未经历过情爱或者说还未来得及真正地爱上过一个人的我而言,才能不负责任地下这样的断言。我那时不懂情的苦,不知崇翘痛苦的所在,若是当时问我什么最苦,我定会唉声叹气地说日日去学堂念书最苦、要扛起整个鹿家的兴衰荣辱最苦。然而,待我尝遍了苦楚,才知这世间有许多事其实都是我们自己在为难自己,忘了这些事尽数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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