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无名》完结
无敌听柳飞沉讲了些军市以商养兵的营生,想到这位侯爷让百姓向公家借钱买牛,以粮抵还,方知他确是有本事,粮饷便已自给自足,举措还能扶持商农,不知为内阁堂厨只有三菜一汤的抠门皇帝省了多少开销。若是个女子时,抠门皇帝必然要龙心大悦,娶进皇宫里,做个贤内助了。因想得十分好笑,眉眼间不觉浮出一团喜气,只恨身旁没个知心的人,不知该向何人说。
柳飞沉浑然不觉,无敌的脑中,他已许配给了皇帝,做起了母仪天下的勾当。见无敌这般没头没脑地觑着他笑,只道是少年心性,方才还闹脾气,见了军市的景象,便又喜笑颜开了。
打马穿过军市,是士卒的住处。这一日不必操练,许多军汉正聚在屋外的草地上顽耍。
有投石击壤的、划地拔距的、赌射相博的,也有分作两拨人马,拽住长绳,作牵钩之戏的。
更有跑动着,呼喝着,挥汗如雨,争先恐后踢蹴鞠的,当真是热闹非凡。
无敌把眼看直了,心道,好个和尚庙,和尚白皙闲静,这些军中的汉子,只怕比大哥还臭!
众军汉正在兴头上,个个眉花眼笑,忽一个瞥见柳飞沉一行人,扬头喊道:“是侯爷!”
纷纷撒了手中的绳索弓箭石块,把个蹴鞠抱在衣底作怀胎状,猢狲似地四处奔逃跳窜。
柳飞沉稳坐鞍头,把手一抬,随他而来的十余条军汉,旋即挥鞭策马围住了草地。
众军汉不能突破这骑兵阵,只得奔至柳飞沉的马前,你推我搡,七嘴八舌,讨好地问:“侯爷,你去吃小五的喜酒,这早晚怎么就回来了,敢是吕将军的闺女长得不好看?”
柳飞沉训道:“小五讨媳妇,与你等何干?我才走了半日,一个个就没了体统。军中十七禁律五十四斩,不听约束,笑语喧哗,谓之构军轻军,犯者斩之。你等有几个脑袋?”
众军汉伸头缩颈:“一个脑袋也不经砍,便是侯爷破天荒讨着了媳妇,也不敢如此闹了。”
柳飞沉这才绷不住,笑骂了一声,旋即又肃容,喝令众军汉整好衣物,奔去军市观刑。
无敌听得军市观刑,有些好奇,出言问道:“何人在军市受刑?”
“便是马兄弟的故人,”柳飞沉调头望住他,“却不知,马兄弟是否还认得出此人。”
无敌心中一凛,暗忖,什么故人,莫非是大哥,大哥若来了,怎会落入镇关侯手中,还要受刑?
柳飞沉留意着无敌的神色,料想他误会了,却不说破,领他来到关押军犯的地牢处。
无敌入了地牢,迫不及待往栅栏里张望——所谓的故人,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
他并不认得这中年男子,见不是无名,心头宽松了些,又有些难言的失落,好似受了戏弄。
“你方才的模样,”柳飞沉哪有什么不明白,打觑笑道,“像是唯恐我关押了你的心上人。”
无敌抱手冷哼一声:“我的心上人是喜鹊,如今她嫁给小五,我只盼她过的不好,教你们欺负了,我掳了她远走高飞。侯爷,你怕是闲得很了,诓我来见什么故人,这厮分明不是我的故人。”
柳飞沉勾着头笑了一笑,继而抬起头来,凝住目光,打量着无敌,郑重其事地道:“两旬之前,你告知我,你家本在贺兰山上养马,因有一匹汗血宝马,惹来了官兵抢夺。”
无敌一怔,他听柳飞沉讲了中原皇帝为汗血马讨伐大宛之事,一时冲动,将自己的身世交代了。谁知柳飞沉当时岔开了话题,却不知为何,这时又提起来。他便问道:“怎的?”
柳飞沉正色道:“当时我听了,问你可记得,统兵的将领是何人。你道是那时年纪小,不知是何人所为。据你的年纪推算,你年幼时,正是河套蒙古频扰中原,勾结宁夏指挥使巴拜作乱之时。为平此乱,朝廷拔李将军为总兵,以浙江道御史梅大人为监军,出动辽东、山西及浙江等地人马,讨伐河套蒙古。先父与小五的父亲,也在前往支援的山西军中,最终战死在阴山山下。”
无敌只听得睁圆了眼:“官兵讨伐河套蒙古,令尊战死沙场,和我家马场有甚干系?”
柳飞沉道:“先父战死的那年七月,李将军所率大军,终于击溃套寇。为追击套寇的散兵游勇,大军分作几路沿黄河搜寻。其中,有一路人马,以参将胡衷为首,来到了贺兰山下。”
无敌听至此处,已明白这个参将胡衷,或许就是自己的仇人,登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听。
柳飞沉又道:“胡衷是护国大将军穆武来,举荐给李将军做参将的,原本只是个纨绔子弟,最擅长溜须拍马,没有真本事。见了套寇,只隔河劝降,套寇拿箭射他,他自躲在帐内,不许士卒还手。待到要交差请功了,胡乱杀些中原百姓,或是来归顺的蒙古流民,充作击败的套寇。早在去贺兰山之前,他就曾在黄河边的村镇中,纵兵烧杀劫掠,欺侮妇人,称是套寇所为。”
无敌听得冷笑:“穆老贼举荐的畜生,李将军也敢重用,可见李将军也不是什么好鸟!”
柳飞沉摇头叹道:“朝中奸佞与地方官兵、各地官兵之间的争斗,不是一言两语说得清的。彼时,护国大将军穆武来正得圣上欢心,李将军被逼无奈,为大局着想,不得不与之妥协。”
无敌想到这个妥协,便是害死了自己的双亲,只觉憋着一股闷气,却无处发泄。
“实话告诉你罢,马兄弟,若是早几年,穆武来还未失势,我也未必敢动胡衷。只因穆武来遇刺之后,圣上转而倚重我,我才能请旨以‘所到之地,凌虐其民’为由,治他个奸军之罪。”
无敌闷头思索片时,将信将疑:“这个胡衷,就是当年率官兵上山,杀害我双亲的人?”
柳飞沉颔首:“你与令堂下山,恰逢胡衷率兵搜寻套寇残兵。他惯于鱼肉百姓,下梁不正下梁歪,便有士卒诬蔑令堂是套寇的细作,意欲借此滋事。须知除了套寇之外,蒙古人还有许多部族,其中不乏安分守己、乃至早已归顺朝廷的部族,岂能与套寇混为一谈。何况,两军交战,屠戮饱受兵燹之害的平民,只会将仇恨埋得更深,不利于长治久安。故而圣人有‘兵者乃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的劝告。也望马兄弟明白,并非所有中原官兵,皆如这个败类不明是非。”
说罢,柳飞沉令两个军汉打开牢门,把披枷带锁的胡衷揪出来,好让无敌当面细认。
无敌凝目端详了半晌,此人面颊肿胖,观其五官,勉强能窥出年轻时的样貌。确是他曾见过的,只是当时在贺兰山上,骑着高头大马,需仰视才看得清。而如今却显得矮小,要低头看了。
胡衷听柳飞沉与无敌说话,早已记起,无敌是贺兰山上养马人家的孩童——
当年,无敌为护其母周全,刺伤了他麾下的士卒。他素闻贺兰山出好马,正想寻一匹良驹,回京好向护国大将军穆武来交差。便率兵上山,激得无敌剖腹抵罪,逼其父母献马平息此事。这一对男女却上来与他搏命,他便将马场的人杀尽了,捉那一匹汗血宝马。孰料那马撞下山崖摔死了。从那以后,他的气运一日不如一日,还是凭借家中的人脉,来到山西,任了个看守粮仓的闲职。直至今日,锒铛入狱,他还以为是近来盗卖军粮,走漏了风声,镇关侯柳飞沉要治他的罪。
无敌还未问话,胡衷已唬得裤裆湿透,一叠声告饶道:“侯爷饶命,好汉饶命!”
无敌见了这个窝囊废的情状,竟有些想发笑:“就是你这个货色,害得老爷流落江湖!”
胡衷慌忙道:“本是无意冒犯好汉!只是出征之前,穆将军来要小的弄一匹好马,说是有一回,圣上与他在上驷院观马。圣上道,这院子里什么马也不缺,只缺一匹汗血宝马,若有一匹汗血宝马,那个人也许会回来看一看。他便要为圣上寻马。圣上摇头,不许他劳民伤财,还用心良苦,给他讲了一个大宛因汗血宝马而亡的典故。他却一心要讨好圣上,才教小的来寻马!”
无敌气不打一处来,可到底冤有头债有主,并不能杀了皇帝和皇帝口中的那个人泄愤。
当下抬手,就想一拳打死胡衷。柳飞沉眼疾手快,制住他,出言劝道:“马兄弟,何必脏了手?此人论罪当斩,按军法处置,枭首并弃市,也好让三军引以为戒。”
第103章 欲拒还迎
无敌本想一拳打死胡衷,只因这个仇人是柳飞沉替他揪出来的,须听凭柳飞沉处置,便耐着性子,看胡衷被拖至军市,斩首挂在竿头,又听柳飞沉教训了三军一顿,如此不觉已耽搁了大半日。
“侯爷请留步,”再要走时,他牵着小凉糕,对送他出辕门的柳飞沉道,“我不是不懂事的人。侯爷你恁地待我,有什么差遣,要杀什么人,不必再见外。只管吩咐一声,我这就替你去办了。”
柳飞沉听罢,付之一笑:“我看你是不懂事,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在金陵大闹了一场,还知道你干的许多案子。我是仰慕你的为人,想与你交个朋友。你说这些话,却是在猜疑我的用心。”
“侯爷仰慕我家大哥,我倒有三分信,我只凭蛮力杀人,没甚风头可出,有什么好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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