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缕衣蓦然觉得心跳的厉害,有种温暖的感觉喷薄而出,在胸间流淌,让他孤寂的生命有了一点点温情的滋润。
也许这一刻,他是感谢周鼎华的。
四目相对,周鼎华深深凝视着缕衣。那双原本幽黑的眸此时光华四射,闪亮如星,连飞龙的光芒也被他盖了下去。
他的手指慢慢游移到缕衣后颈,缕衣没有阻止,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随着周鼎华的动作缓缓揭开,露出了缕衣的庐山真面。
依旧是十年前那个美貌无伦的蟾宫仙子,只是如今的缕衣已经长大成人,少年青涩的线条开始变的刚硬,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锐气。细长的秀眉斜飞入鬓,愈加风华绝代,更加像天际缥缈的孤鸿,寂寞而骄傲。
周鼎华看的失神了。
“缕儿,朕等了你十年……”
早朝过后,谢观走进杨靖书房的时候,看见杨靖正在书案前练字。谢观没有出声,悄悄站在一旁等候。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杨靖的脸正好被窗棂的暗影遮盖住,显得那脸色更加难看。
谢观低下头,看到杨靖在雪白的宣纸上反复写着一个字:
诛!
“大人满腹杀机啊”谢观皱皱眉“不知是谁得罪了大人?”
杨靖瞥了谢观一眼,“啪”的把上好狼毫折成了两段,扔在书案上,黑色墨汁溅上了宣纸,洇成一种扭曲的形状。
“除了飞羽令,还会有人敢将本相如此不放在眼里么?”杨靖声音里恨意浓重。
谢观笑了起来“大人还在为飞羽令拒绝接受刺杀金缕衣的事生气?”
见杨靖不语,谢观又道“其实若能将金缕衣收归己用,派人杀他就是下下策了。原本只是试探金缕衣的态度,明鉴倒真的没想过他会收下那些东西。”
“本相有些不明白”杨靖盯着已经被墨迹污染了的宣纸,问谢观“明鉴(谢观的字)为何如此重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竟要为他费这许多心思?”
“大人没读过《请兵破虏四事疏》么?当时皇上交给兵部审议的。”
“怎么?”
“明鉴那时看了折子,就觉得金缕衣此人见识不凡,竟然已经把眼光放到了数十年以后。若是将他放在边塞再历练个几年,必是一代名将。”
杨靖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对于出身低微毫无背景的金缕衣,他还是从心底看不起。
“大人不可轻视此人。”谢观见杨靖如此,已知他心意“金缕衣入兵部才不过两个月,竟然已经能够插手干预,其本事可见一般。”
本朝发展至今,各派势力已经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根深蒂固,要打破谈何容易。兵部尚书卢定侥是三朝元老,算是中立。两个侍郎一个是皇上的嫡系,另一个是杨靖的私人。四位主事一个是林意诚的手下,一个是赵援的旧部,另外两个则是牟一苇和金缕衣。按说他们两个初来乍到最易排挤,但是短短两个月他们不仅能站稳脚跟,还能把手伸进兵部内部的事物,定是非比寻常的人物。也难怪谢观小心提防了。
杨靖不想驳谢观的面子,点了点头。“那么他收下本相的东西,恐怕也未必就真心顺服呢!”
谢观笑笑“大人尽管放心,明鉴已经派人混进金府,他的动向,咱们很快就会知道。眼下倒不用再把精力放在他们身上,还是选太傅的事情紧要。”
“派的谁去,可靠么?”
“是杨浈,大人尽管放心吧。”
杨浈是杨靖家大管家杨朴的亲侄,为人机灵,办事牢靠,听说是他,杨靖也就不再多问。换了个话题。
“太傅的事情倒不必忧心,皇上喜欢玩弄制衡之术。咱们这边的人选已经定下了,不过本相倒对皇上那边派出来的人很好奇。”
“依明鉴之见,不如惊观其变。毕竟选太傅之事只是个引子,将来立储的事才是症结所在。”
杨靖微微颔首,这时候杨朴在外面禀报“相爷,兵部郭大人,吏部孙大人,户部程大人在偏厅候着呢。”
“知道了。”杨靖挥手让大管家下去,转过头来看着谢观“走吧,我们从长计议。”
周鼎华坐在御案后,手里握着一卷上古的兵书,慢慢翻看着,视线并没有落在案前跪着的人身上。
地面上跪着的人面无表情。一身不同于六部九卿的皂衣官服,严肃中透出威势,说明了他暗卫首领的贵重身份。
“是杨靖请了飞羽令主去刺杀金缕衣?消息可靠吗?”周鼎华还在看着书,声音却已经开始变的阴沉。
“湛泸不敢虚报。”
周鼎华的双眼习惯性的眯了起来,果然是他!
“皇上,要追捕飞羽令的人么?”湛泸冷静的询问着他的君王。
“不用插手这事,朕自有主张,你下去吧。”
听着上书房的大门吱呀呀合拢,周鼎华“刷”的把手中的书卷扔在了桌上,站起身来,背着手慢慢踱步。阳光照在他刚刚翻看的那一页,正好是一计——欲擒故纵。
杨靖,周鼎华握着的拳头越来越紧,朕不会放过企图伤害他的人!
“来人!”周鼎华扬声吩咐,董笠闻声走了进来。“传金缕衣入宫!”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户泄了进来,照亮了偏暗的上书房,也照亮了跪在御案前的缕儿。
缕儿今天看起来很精神,崭新的青色官服穿在他身上别有风情。他低着头,周鼎华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想必也是光彩照人吧。
从那次比剑之后,周鼎华有好几天没有见缕儿了。缕儿似乎有意躲着他,平日大朝时,缕儿官阶太低,站的离他很远,根本就看不到。就连现在单独召见,他都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周鼎华有些暗恼,他揭开了缕儿的真容后,本希望可以和缕儿亲近些,谁知道缕儿在他面前反而更加如履薄冰,他们之间好象起了一种莫名的隔阂,像一道屏障,将两个人的心分离开来。
金缕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鼎华,对于这样一个知晓他许多过去的人,他感到恐惧。
就像现在,他对着周鼎华,真的难以自处,只好保持沉默。
隐隐约约的,他忽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从周鼎华唇间逸出,带着几分无奈。
“夏钧雷上了折子来,朔州铁血卫的精锐已经到了永昌,就由你来统领吧!”
缕衣略微惊讶,这样的重任代表了皇上无上的信任,而他毕竟年轻。但这份惊讶也只是一闪而逝,缕衣垂下长长的睫毛,恭谨的接受了这项任务。
“谨遵圣命。”
周鼎华忽然问缕衣“太傅的人选,你看谁比较合适?”
周鼎华问的犀利,缕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回奏“微臣以为,仅以皇子的利益考虑,还是皇子自己挑选的人最合适。至于其他,微臣斗胆猜想,皇上心中已有主意,微臣不敢妄言评断。”
周鼎华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缕衣对他的抗拒,让他感到为难。
想了一下,周鼎华还是下了决定“从今以后,宫里的侍卫,也由你来接管吧。”
缕衣霍然抬起头来,幽深美丽的眸子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大内侍卫统领,掌管着五千禁卫军,直接对皇上的安全负责,乃是皇上的心腹近臣之一。周鼎华今日屡次示好,让缕衣有些无法接受。
这些提拔,将缕衣推上权力颠峰的同时,也让他陷入了众位大臣的妒忌中。
周鼎华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缕衣跟前扶住了他的肩“缕儿,朕给了你机会,至于其他,要看你自己了。”
缕衣跪了下去,周鼎华的诚恳只能说明他面临的将是怎样一个艰难的局面,不过,周鼎华既然肯信任他,他也不能让皇上失望,不是吗?
“微臣谢主隆恩!”
垂拱十八年冬,上改兵部主事金缕衣为内廷侍卫副统令,同年十二月,上选傅悠、赵援辅佐皇次子晟,谢观为皇长子旻文傅,金缕衣为武傅。
——《周史·傅悠传》
圣旨一出,朝野哗然。
用杨靖和自己的人相互牵制,这一招相当高明。但是皇上对金缕衣的恩遇却也前所未有,这些在激起朝堂上不少争议的同时,也引起了一个人对金缕衣的注意,这个人,是林意诚。
第 51 章
又是一年岁末,冬至日,瑞雪初积。
自大周开国传下的规矩,冬至这一天,宫里循例赐宴,热闹非凡。
绚丽缤纷的宫灯仿佛被春风催开花朵,挂满了宫廷的殿宇回廊、千枝万树。宫人华丽的佩饰带着悦耳的脆响穿梭于重叠的灯影之下,浓重的薰香风飘满一路。
皇上大宴群臣的华悦宫和皇后寝宫凤仪宫同时飘出的凤箫声悠扬宛转,歌颂着太平盛世的繁华。玉壶光转,整夜不停息的鱼龙角抵戏到处飞舞,烘托出一片祥和繁盛的景象。
缕衣一身重装甲胄站在御极宫外,漠然看着远处纷繁的灯火。采桑子,声声慢,十丈软红,醉里笙歌,完全与他绝缘。
他如今是内廷侍卫副统领了,今夜当他职守,自然要倍加小心。
身后巡逻的士卒一队又一队走过,缕衣没有动,眼光越过了碧瓦朱墙,看向沉寂在黑夜里的照夜宫。
曾经,那里是大周后宫最热闹的地方,住着宠冠后宫的一代名姬,也是他的母亲。时过境迁,当年粉黛笙箫都化作了荒山上的一掊黄土,红颜凋零,香魂飘渺,荣华逝去,到头来无人问津。
缕衣仰起头,望向深墨色的夜空,有细碎的雪花幽幽飘落,开始只是零星几片,后来渐渐大了起来,如同蝴蝶舞动着苍白的翅膀垂死挣扎,最终逃不脱衰亡的命运,变成一滴晶莹而冰冷的泪水,融入尘埃。
江国,正寂寂。
四野无声,惟有落雪沙沙的□□回荡在空寂的宫院里,愈加肃杀。
纷纷扬扬的大雪慢慢将御极宫外的神明台覆盖成一片素白,台上铜铸仙人手掌宽阔,捧在掌中的铜盘玉杯盛满了清澈的雪水。还有雪花不断坠落,扑簌簌打在铜像肩上。刻漏一点一点移动,已经接近子时。
清圣无邪的六棱冰花,不沾人世纤尘,当它们铺陈在神明台上的时候,就好象一笔淡淡的水墨洇晕开来,渲染成略带浅浅寂寞和孤独的背景。
缕衣一个人在寥廓的天地里茕茕独立,仿佛是注定孤寂的存在。铁制的甲胄折射出冰寒的雪光,照亮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夜风呼呼刮过,像刀锋划过脸庞,刺得人生疼。缕衣的铁甲上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连他轻浅的呼吸也带出一串白色水汽。
好冷!
缕衣微微的颤了一下,却立时有一袭厚厚的狐裘披在了他肩上,上面犹带着暖暖的余温。
缕衣蓦然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愕然回首,却看见周鼎华正关心的看着自己。
无暇的积雪上,一行深深浅浅的足迹蜿蜒在他身后,一直延伸了很远。他灼灼的目光比周遭的宫灯更为闪亮,里面透出一种可以称之为关切的情绪。雪光荧荧,这位冷酷无情的铁腕帝王的眉梢眼角被苍白的雪光一映,竟然流动着一片罕见的温柔。
缕衣的心猛地一缩,慌忙垂下了头俯身要跪,却被周鼎华一把托住了。
“地上冷,当心着凉。”周鼎华的声音不急不徐,平淡而自然。“缕儿,没有人的时候,就不用跪了。”
缕衣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微臣岂敢。”
周鼎华看着缕衣,无奈的叹口气,忽然伸出了左手,握住缕衣冻的发红的手。
缕衣一惊,本能的一挣,周鼎华却加大力度更紧的压制住了他。缕衣争不过周鼎华,只好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