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恰好那人的眼睛也往这边看过来,缕衣已经转身出门,没有瞧见他眼睛里热切的渴望,与刚才判若两人。
第 55 章
垂拱十八年,腊月二十,宜祭祀。
早上起来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雪,连缕衣都觉得对神京来说冬日实在是个多愁善感的季节。今天旬假不朝,缕衣早早便着人收拾了供馔,独自去永陵祭奠母亲。
官道上的雪足足积了有二尺多厚,没过了小半个膝盖,大清早,冷风朔朔,寒气不停的侵扰,缕衣身上的厚重貂裘都有些禁不住。路上一个行人也无,只有缕衣一人在枯林古道间牵马慢行。
永陵遥遥在望,孤独的伫立在非雾非烟深处。那个曾经雄才大略纵横一世的帝王,一人躺在冰雪冻住的冷硬土地中,将他一生辉煌的功绩深深埋葬,即使那已经成为大周历史上不朽的传奇。
纵使叱咤风云,鼎定天下,到头来依然逃不过化作半边青简、一段残碑的命运。权力只不过是繁殖欲望的温床,它释放出了人心的阴暗,人在其中沉浮、倾轧、挣扎,不知最后,究竟谁是赢家?
是称王的那个?是为寇的那个?亦或,是权力本身呢?
建筑奢华的享殿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巍峨雄壮的功德碑如今看起来也衰残不堪,极目处,碎雪霏微,枯枝零乱,象征着权力传承的皇家陵园固然神圣壮观无比,可是细细体味却有说不出的荒凉破败。
为何还有不死心的痴儿,如同沉沦在夜色里的飞蛾,不顾一切扑火而去?
他呢,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清冷的山风吹过皇陵,带起几片零星的雪花。
缕衣站在母亲的坟茔前,伸出手去承接那些半空中的精灵,些微的凉意从掌心传到心底,一点一滴。
母亲下葬的地方在宁宗陵园后方的一座小山上,还属于皇家陵园的范围。那座荒冢多年没人照拂,蒿草已经长的有半人高了。缕衣上次回来的时候仔细清理了一遍,如今墓前光秃秃的,除了几棵败叶稀疏的老树,别无他物。
现在是冬季,菖蒲凋零,无处采摘。只有洁白的雪覆盖住了漫山遍野,荒原上皑皑一片,烙印着他孤单的脚印。
“母亲,这是第七年了,缕儿回来了……缕儿,很想你……”
幽幽的话语从缕衣口中吐出,静静地萦绕在这个落雪的郊外。缕衣站在坟茔之前,伸手替母亲拂去石碑上的雪,轻轻道,“母亲……您说我应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如今儿子回来了。”
“您这一生,赐予了我很多,教会了我很多,可是您教我的东西也毁去了我……”缕衣的眼神有些恍惚,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您在父亲与皇权之间选择了父亲,而今我也有了选择……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这是您教我的……不是么?”
他的唇角泛起一丝悲哀的笑,纤长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抚在石碑上,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他垂下眼来望着自己的手指,苍白的指骨给人以一种琉璃般易碎的感觉,然而,正是这样的一双手在朔州战场上杀人无数,并且靠着它缕衣最终走向了了大周皇朝权力旋涡的中心。
“母亲”缕衣小心摩挲着碑上的文字,低语,“希望你在泉下,能与父亲幸福……”
雪,渐渐下得大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缕衣回转过身子,竟然看见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高大身影站在寥廓的雪地里,正静静地望着他。周鼎华不知已经来了多久,并没有撑伞,身上和发上都落满了雪花。
缕衣望着那个身影微微惊了一下,不知道方才自己的低语是否被他听去,然而最终只是安静的垂下头,向他行君臣大礼。
“……皇上……”
“站在这里那么久,不冷么?”周鼎华的声音低而平静。
“不碍事,今日是家母生辰,臣只是……想来看看……母亲。”
缕衣有些惶恐,不知道周鼎华怎么会一个人突然出现在荒山野岭,出现在他母亲的墓冢前,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你又忘了”周鼎华眉目间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语气里流露出难以察觉的温柔,“不是说好了么,没人的时候,叫我鼎华。”
缕衣心念一动,环顾四周,发现周鼎华来的时候身边没有多带侍从,只有干将远远的站在一边守护,偌大的山冈上,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臣不敢,不知道皇上怎么独自来了这里?”缕衣的目光微微闪了闪,心底疑虑骤升。
周鼎华忽然笑了,纤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划过碑上铭文,低低的念出了声: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
回首,凝眸,周鼎华望着那双淡漠的眼睛轻轻开了口,“今日是兰太妃的生辰,我来看望兰太妃。”
缕衣再也掩饰不住惊异,身躯明显的一震。
周鼎华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
“缕儿,我不喜欢你总是对我有所保留!更不要……”周鼎华柔柔拉住缕衣冰凉的手“试图欺瞒我,知道么……”
“……”
缕衣浑身僵硬,周鼎华知道皇陵里是一具空棺,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坟茔里葬的是真正的兰妃……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原来在周鼎华面前,他已经没有秘密。
“你是兰太妃的儿子吧?”周鼎华轻柔的替缕衣拂开被风吹散的发丝,一举一动都贯穿了帝王的优雅与庄严,“当年你母亲与先帝的事情,我都已经查明了!你的父亲是谁我不想知道,你的母亲当初做过什么我也无法再追究,我只想要你知道,从今以后,你只能乖乖的跟着我,我会替你的母亲……好好照顾你!”
缕衣已经彻底无法反应,他被今天周鼎华突如其来的打击搅和的心乱如麻,连周鼎华何时牵着他跪在母亲坟前也不知晓。似乎一碰见周鼎华,自己就只能被牵着鼻子走。仿佛自己是一只可悲的风筝,不管飞的有多高,掌控命运的线始终都被牢牢握在一个叫做周鼎华的男人手中。
太可怕了!
“兰太妃,请你把缕儿安心交给我,我会在这世上替你护他周全。我,周鼎华,以大周王朝第十七代帝王的名义,向你起誓!”
周鼎华手一扬,掌风骤起,墓旁一棵粗大的松树应声而折,轰然倒在纷飞的白雪中。周鼎华坚定而清朗的声音响彻了云际,如同在向苍天和大地宣告他那一腔深沉浓烈的爱意。
“如违此誓,愿如此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雪默默飘下,从清早持续到傍晚,一刻未曾停歇。缕衣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冬季天短,原本只是阴云密布的天空现在已经完全被黑暗遮蔽,浓的伸手不见五指。
牟聪在门口接到缕衣的时候吓了一跳,缕衣的脸色很白,进门时简直跟游魂一样,神不守舍的,浑身还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息,搀杂了疲惫、迷惘、忧伤、还有一点点厌恶。不过他的眼神在剧烈颤动,这种失态很少见,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但是有一点牟聪可以肯定,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也不敢插话,只是轻轻尾随在缕衣身后,等候吩咐。
缕衣是一个人回来的,为了避免朝臣闲话,周鼎华把他送到神京朱雀门后就与他分了手,临别时还亲自把自己的狐裘大氅系到他肩上。缕衣模模糊糊记得,周鼎华低头为他系衣带时,他好像在周鼎华的发冠上看到了银光一抹,似乎……是他遗落在周鼎华寝宫的那一支银簪。
周鼎华,周鼎华,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当年你母亲与先帝的事情,我都已经查明了!
——……我只想要你知道,从今以后,你只能乖乖的跟着我,我会替你的母亲……好好照顾你!”
——兰太妃,请你把缕儿安心交给我,我会在这世上替你护他周全。
——我,周鼎华,以大周王朝第十七代帝王的名义,向你起誓!如违此誓,愿如此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周鼎华的话一遍一遍在耳边盘旋,一遍一遍在脑中重复,缕衣的心思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他到底,怀了什么样的心思呢?
周鼎华的行为显然超出了一个君王对他臣下爱护的范围,也不像知己之间真诚的关怀。那样的感情,比君臣之情多了一分温柔,比朋友之义又多了一分霸道,但那是真的,缕衣从周鼎华眼中那份刻骨的眷恋里看的出来,周鼎华的感情并非惺惺作态。
那样复杂的目光,柔情里诉说的是一种激烈到痴狂的情感,甚至还带了一点独占的欲望……这样的眼神,只有母亲在追念父亲时才会出现。
这是……看着心爱之人才会有的眼光啊……
缕衣陡然站住了。
恋人……莫非周鼎华……
似乎周鼎华一系列奇怪的行为在瞬间都迎刃而解:他为什么会把最珍爱的佩剑送给自己,他为什么会在揭开面具的时候用那样灼热的目光望着自己,他为什么会在大雪夜里抛下群臣来陪自己喝酒,他为什么会打破禁条让自己夜宿寝宫,他为什么会让自己叫他不可侵犯的名讳,他为什么会带着自己一根普普通通的发簪,他为什么会对自己的过去了如指掌,他为什么会在母亲墓前起誓要照顾自己一辈子,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说“永不相负”……
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解释:
周鼎华,爱——他!
缕衣突然想笑,难道大周君王的心底竟然隐藏着这样禁忌的恋情么,而那个被王者爱慕的对象,竟然是自己!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缕衣脸上出现刚喝过一杯苦药一样的笑容,那么之前他做的那些接近周鼎华的努力,实在是白费力气,周鼎华对他的感情,就是这位君主的弱点。
“哈哈”缕衣终于笑出了声,眼眶,却慢慢厮红。原来掌控周鼎华的武器就握在自己手中,幼时的梦想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可是他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也许是谏臣的谴责,也许是百官的鄙视,也许是天下的耻笑,甚至可能是君王的占有和自己的尊严,这些……都是他以前从未想过的。
可是,十八年来他苦苦挣扎,为的,不就是站在全天下权力的最顶端俯视苍生么,机会就在眼前,怎么能就这样放弃!一念及此,缕衣内心就隐约的刺痛。
面对这样的困境,利耶?弊耶?得失之间,他当何去,何从?
飞雪蹁跹,一团乱麻。
缕衣使劲甩甩脑袋,想把那些烦恼的思绪抛开。束发的玉冠松了,几缕青丝飞扬着散开,披到了肩上。北风袭来,缕衣虽然穿着周鼎华的狐裘大氅,依然感到心底发寒。
或许,真应该去理一下心绪了。
“牟聪”缕衣扬声吩咐身后的心腹“去准备热水放到我的卧房去,我要沐浴。”
更深漏断,侧耳听,风过残松,雪打断枝,正是一点残釭欲尽时。
几缕青丝被水洇湿,柔顺的搭在木桶边缘。金猊内香烟袅袅,弥漫出淡淡薄荷香味。屏帏深深,少年修长的身影半遮半掩,蒙胧中隐约可以窥见一点轮廓。
缕衣卧房内热气蒸腾,水雾柔柔的包裹着木桶里沐浴的人儿,面具下的脸氤氲在一片雾气中,缥缥缈缈,美的近乎不真实。
舒服的叹了口气,缕衣伸展开柔韧的四肢,慵懒的靠在桶壁上,任细小水花在身边打转。抬起一条腿搁在桶沿上,缕衣有一搭没一搭的往上撩着水,心思却还停留在周鼎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