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宁玠感到绝望,逃出血肉横飞的皇宫,逃出戒备森严的京城,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若不是忠心耿耿的下属专诸执剑拼杀出一条血路,保住自己借着宫内大乱、冷宫起火之机顺利出逃,宁玠恐怕早已经在那所彻底疯狂的宫廷里粉身碎骨了。
昔日王兄安插专诸在周鼎华身边作御前护卫,不想今日却救了自己一命。
扶风殿早已化作一片灰烬,大周完了,她离开了那座禁锢自己将近五个月的冷宫,却还是无法摆脱铁血卫如影随形的杀戮。
若不是专诸独自一人拦在朱雀门,为她挡住追兵,宁玠即使不死在皇宫,也走不出神京城。
他们不会让一个活人走出皇宫的,那个叫牟一苇的铁血卫主帅,已经疯了。
宁玠不想死,她身上还怀着十月身孕,眼看就要降生了。这是她与缕衣的骨肉,是她与那个男人爱情的证明,她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保住她唯一的希望。
……不能死。
……她绝不能这样死。
……她要生下这个孩子!
视野里模模糊糊出现了一团破败的黑影,似乎是个草屋,宁玠精神一松,低头看了看自己隆得高高的小腹,艰难的笑了一下,旋即晕了过去,身体重重跌下马背,溅起一片黄尘。
朦胧中,似乎有人扶起她,叫着她的名字,风声在耳边呼呼掠过,吹得她精神一振。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心头猛地一跳,扶着她的人,仿佛是……周鼎华。
“贵妃,贵妃,你还好吗?”
声音在耳畔萦绕,视线渐渐聚集,宁玠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不是周鼎华,而是他的儿子,长相与他神似的儿子,周旻。
“救……我……”
宁玠只虚弱的呻吟了一声,便被无边的痛楚淹没。
下腹传来阵阵剧痛,宁玠惨呼一声,抱着肚子脸色煞白。
“救……我……我……要生了……”
夜色在慢慢褪去,黎明的时候,浑浊的风冲淡了从神京城里透出的血腥气息。
郊外的风似乎异常的大,草屋本已废弃,半边门板被肆虐的狂风击打的四分五裂,冷风呼呼倒灌进屋子,吹的蛛网和积灰到处乱飞。
宁玠的惨叫声越来越大,已经持续了快有两个时辰,娇嫩的嗓子嘶哑不堪,可是孩子还没有生出来。
周旻满脸冷汗,一手点着宁玠腰椎上刺激排泄的穴道,一手使劲的揉着宁玠涨的快要破裂的肚子。
宁玠是个极坚强的女子,这般情形,原也指望不上别人,她强忍痛苦极力保持清醒,自己撕开裙子、内襦,咬着牙教周旻接生的方法。
周旻虽然明白自己是个少年男子,可是这样的情况下也容不得他避嫌,他只知道若是他不去帮宁贵妃,贵妃肚子里的孩子……他的弟妹,怕是保不住了。
经历了那样一个血腥的夜晚,转瞬之间,母亲和姑母在自己面前自尽,他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椎心刺骨的痛,让他倍加珍惜每一个活着的亲人,看到这个即将诞生的生命,心不由自主的软了,想要救他,哪怕并非一母所生,哪怕眼下自身难保,哪怕需要竭尽全力,还是想要救他!
周鼎华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周旻也从不插手父皇后宫中的琐事,所以他根本无从知道敬事房那些宠幸贵妃的记录都是假造的,他以为自己在救亲弟妹的命,却没想过他正在接生的这个孩子竟不是出自周鼎华,而是金缕衣。
知道这孩子身世的除了周鼎华和宁玠,便只有董笠。周鼎华将此事瞒的铁桶一般,连缕衣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可惜知情的董笠此时并不在周旻身边,出城时周旻与湛泸董笠兵分两路,湛泸和董笠替他引开追兵,助他逃出神京,相约在附近汇合。没想到周旻没等到湛泸和董笠,却等来了即将临盆的宁玠。
也许是缘,也许是孽。
周旻别开脸,深吸了口气,横下心眼,将自己的手伸到宁玠嘴里让她咬着,大声喝道:“用力!”
周旻沉稳有力的喝声激发了宁玠最后一丝力气,这个女人凭着强韧的意志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终于在一缕阳光射进窗户的时候,充满热力的孩子黏着满身鲜血整个滑出,连着长长的一条线,在周旻的手上,由死而生。
血,满手都是血,四周一片猩红。
周旻浑身颤抖着不能自已,心跳在手间滚烫。身为周鼎华的儿子,为了在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宫廷里生存,为了作一个让父皇和那个人满意的太子,这些年他手上也没少沾过血,可是十四年来,即使是昨夜那鱼死网破般的拼杀,也未能让他觉得如此惊心动魄。
一个崭新的生命在他手中诞生,温热的身体温暖了他已经疼痛麻痹的心。
跌坐在地上,淋漓的汗水和血水顺着手腕上的伤口滚滚而下,周旻抱着那个小小的生命,几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伸出手,周旻轻轻拍打了一下婴儿的屁股,一声嘹亮的啼哭响彻天空,唤起了冉冉而升的朝阳。
这一瞬,永远盘踞在了周旻心中。
——别回去,周鼎华已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你回到神京,一网打尽!
——他要杀你,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他要杀你……他要杀你……他要杀你……他要杀你……他要杀你……他要杀你……周鼎华,他要杀你……
弓弩齐发,杀声呼啸,鲜艳的篝火在洛水边焚烧。
羽箭破空之声划破耳膜,刀影追在他身后,晃成一片铁灰色的光幕。光幕之后周鼎华的面容被扭曲得极不真切,象是隔着一层水面看到的倒影。
浮动的幻影里,周鼎华站在营帐门口,蹙起了眉头,将手按到胸口上,与他遥遥的对望。
相隔了重重刀光剑影,相隔了士兵震耳欲聋的喊杀,相隔了洛水粼粼波光,两人视线交错,凝眸间相对无语。
周鼎华的眼神弥漫着悲哀的雾气,有如寒夜冷雨映于其上,说不出的清寂感伤。
人在咫尺,心已天涯。
他们之间的鸿沟,已经难以跨越。
赤雨四溅,血肉横飞,血色弥漫了视野,抬头看天,只有一弯孤月,冷冷清清的映着天空,把人世悲欢照得分明,也把那一幕离别镌刻在心头,难以磨灭。
夜夜辗转,心头猛地一揪,痛楚蔓延。
——他要杀你,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睡梦里,白羽清的警告依然如此分明,周鼎华的眼眸依然如此悲切,仿佛生生世世都挥之不去。
闷哼一声,缕衣猛地从床上坐起,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
胸口锐痛,缕衣捂住口轻咳几声,顺着指缝流淌出的鲜血灼红了他的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边地苦寒,自从逃出神京,缕衣每夜梦魇不绝,总是想起离开周鼎华时的那一夜,尤其是被轩辕宸折腾过后,噩梦便发的愈加厉害。
醒来时往往心痛难以自持,在沙漠里落下的旧伤发作,咳血已是家常便饭。
垂下眼帘,缕衣静静将唇角的血迹掩去,把被汗水粘在额上的发向后拢了拢,推开搭在他腰间的粗糙大手,披衣下床,走出了轩辕宸的临时行宫。
黑暗里,轩辕宸悄悄睁开眼睛,目光灼灼,投向缕衣离去的背影。
夜雪深重。
胡天八月即飞雪,如今已经十月,朔州边地积雪盈尺。
天空仿佛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雪从中灌下,宛若无数癫狂的白蝶在风中乱舞。风雪中缕衣踽踽独行,一步一步踏过深已及膝的雪,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朔州城的城墙上。
这里是朔州城最高的地方,从这里向西北方向望,可以隐约的看到被狂风暴雪侵袭的天狼峰。
周鼎华是九月底到达朔州的,营盘尚未扎稳便被以逸待劳的夏军偷袭。轩辕宸这次似乎是真的打定主意要置周鼎华于死地,一改往日稳扎稳打的风格,雷厉风行,出手决绝,竟然先发制人。
只不过周鼎华毕竟不是无能之辈,纵然长途跋涉,手下士卒在地利体力上都不占优势,仍没让轩辕宸讨到太大便宜。看似刚到朔州便输了一阵,可是人马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与轩辕宸的初衷大大相孛。更让轩辕宸气恼的是,周鼎华借与轩辕宸缠斗拖住轩辕宸的注意,成功将主力与躲藏在天狼峰的夏钧雷汇合,反而比刚到朔州时又强盛了几分。
王见王,谁都不再轻举妄动,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现在。
轩辕宸和周鼎华,像两只狭路相逢的猛兽,战前的片刻平静,不过是他们在寻找彼此的死穴。
平衡,总会被打破。
缕衣遥望着天狼峰的方向,默默闭上眼睛,脑海中再度浮现周鼎华大军到达那日,自己在城头所见。
战马千匹,兵士万计,盔甲鲜亮,旗帜鲜明。
周鼎华横剑立马,身边是数名紧随的死士,身后是隐隐埋伏的无数士兵,以及难以计数的虎王大弓,绣着“周”字的金龙战旗将整个山峦都铺满了,铺天盖地的,将缕衣包围在其中。
那个男人依然是金盔金甲,气势如虹,横扫沙场,威名赫赫。兵临城下,长剑直指城头上的自己。
——他要杀你,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冷风带起雪籽抽在脸上,砂粒刮磨一般疼。
缕衣缓缓睁开眼:周鼎华,事到如今,沙场再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第 99 章
朔风夜吼,乱雪扑面。
冷风带起雪籽抽在脸上,砂粒刮磨一般疼。
缕衣缓缓睁开眼:周鼎华,事到如今,沙场再见,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无声的誓言被大雪悄然掩埋,却如锈蚀的刀头刮过心房,心底慢慢渗出缕缕夹着血丝般的闷痛。
“你在想他?”
身后蓦然响起轩辕宸带着薄怒的低沉嗓音,虽是疑问,语气却不容反驳。
不等缕衣回头,身子便即刻落入了轩辕宸怀里。
“小妖精,你似乎忘记我说过的话了,你是属于我的人,从身,到心!”轩辕宸炽热的鼻息在缕衣侧颈流连,声音听起来竟有些闷:“所以,你最好把那个男人忘掉……忘的干干净净……不然,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
耳垂一阵锐痛,却是被轩辕宸狠狠的咬了一口。缕衣僵了片刻,知这个占有欲强烈到近乎变态的男人是在恼恨自己云雨之后抛下他离开,眼珠一转,忽然倚在轩辕宸宽阔坚硬的胸膛上笑的百媚横生。
“陛下误会了,周鼎华少年时即领兵征战,久经沙场,不容小觑。强敌在侧,缕衣只是忧心如何退敌,夜半难寐而已。”
轩辕宸抬头顺着缕衣的视线望了一眼,这个口是心非的小妖精看的分明就是周鼎华所在的方向。
不过轩辕宸没有点破,只冷笑了一声:“何必忧心?有我在此,他必死无疑!”
说罢猛地一把拽了缕衣的手,大步往城中而去:“我给你看样东西。”
缕衣猜不透轩辕宸的意思,只得任由他拉着,一路越过层层重兵,直到朔州存放军械的仓库。
库门大开,火把齐明。
轩辕宸摒退看守士兵,亲自掀起厚毛毡子的一角,覆盖在毡下的铁器在火光照射下泛出暗红色的光芒,恰似凝固的血色。
缕衣瞪大眼睛,不禁惊呼出声:“这是……火铳?”
轩辕宸点头,眼角泄露出残暴嗜血的光亮来:“不错,这是按照周朝降臣谢观献上图样制作的火铳,不过在大夏,这个叫做火炮。”
缕衣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寒而栗。
火铳最初为周朝巧匠丁北雪依照炮仗原理所制,用铜或铁为具,状如筒,以火药填其中,以石子塞其口,用火发之,威力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