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林瑜摇了摇头,“旻儿的性子本宫最清楚,不这样,他不会走的。”说着回头诚恳的望向傅悠:“傅大人,就按刚才商议的,外面之事全拜托你了,太子的生死存亡,尽系于大人身上!”
傅悠闻言,从容一笑,对着皇后深深拜下:“臣出仕朝廷,不求荣华富贵,但为世间苍生。如今叛贼作乱,祸及天下,但恨臣无能,不能平息干戈,惟肝脑涂地,略尽绵力。况臣受皇上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必尽全力拖住叛贼,保太子安危。请娘娘放心,臣,定不辱命,!”
说罢,又是一拜,而后旋身干脆利落的走出了大殿。
林瑜看着傅悠飘然的衣袂逐渐消失在夜幕里,忽然间热泪盈眶。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这一去,只怕凶多吉少!
这时候董笠已经把周旻扶到湛泸背上,准备趁着叛军还没攻破内宫,带着周旻离开。
“等等!”
董笠和湛泸快要走出门的时候,林瑜追了过来,突然间玉山倾倒,竟对着两人正容拜了三拜。
董笠和湛泸吓了一跳,慌忙退开几步也跪了下来,董笠惊道:“皇后,您这是做什么,折杀奴才了!”
林瑜神色哀切,凤目噙泪,涩声道:“本宫将太子托付给二位,请二位务必保我儿平安,亲手将他送到皇上面前!本宫以一国之母,代大周皇室列祖列宗,拜谢两位为大周保全血脉!”
言罢,声泪俱下。
林瑜以皇后之身屈尊下跪,临危托孤,怎不叫两人心神震动?
董笠和湛泸也对着林瑜重重拜了三拜,虔诚起誓:“纵然奴才身受万刃加身之苦,也绝不负皇后今日所托!请皇后放心。”
林瑜点了点头,拭泪起身,示意苏锦将一张绣满图像的绢巾递给两人,道:“如此,本宫就安心了。这是皇宫修建之初所建的密道,能通到宫城之外,具体的路线只有皇室才知道。公主已将逃生的路线画在绢巾上,两位带着旻儿速速离开吧。”
“皇后保重!”董笠和湛泸又对着林瑜叩了几个响头。
林瑜走到湛泸跟前,紧紧抱了一下周旻,又深深的看了儿子一眼。
怜爱,疼惜,不舍,忧虑……万种慈母情怀在这一眼中尽现。
片刻之后,林瑜长叹一声,毅然松了手。
“走吧……”
黎明将至。
宫门前,牟一苇策马握缰独立在火色彼岸,深邃的目光穿头了重重硝烟,停留在屹立城头指挥守卫的文廷悦身上。
文廷悦身上已经中了三四箭,血流如注。
坚固的宫墙在铁血卫连续不停的撞击下也开始摇摇欲坠。
显然,禁卫军守不了多久了。
牟一苇嘴角勾起一个血腥的微笑,拉满了手中的弓,对准了城楼上挥剑杀敌的文廷悦。
他可没忘了,就是在这里,缕衣被杨靖挟持的时候,文廷悦坚决阻止他去救缕衣,害得缕衣险些丢了性命。
这个仇牟一苇一直记着,现在是替缕衣报仇的时候了。
长箭霍霍,穿越纷扬战火,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直扑文廷悦。
“呃——————”
一声惨叫划破夜幕,长箭贯穿了文廷悦的胸膛。这个英武的将领再也支撑不住,从数丈高的城楼上直直跌下来,粉身碎骨。
顿时,禁卫军士气大乱。
恰恰在这个时候,马蹄声轰天而起,从东宫北门传来,干将带着手下从东宫杀至,断了后撤的禁卫军的后路。
“杀啊——————”
宫门前顿时又陷入一场混战,兵刃交锋的声音响彻了宫墙内外,浓重的血腥气息弥漫在重檐之间。
禁卫军的圈子越缩越小,渐渐不支,却个个都咬着牙拼死抵抗。直到干将带着卢仞人头赶来,大喊道:“二贼已毙,首级在此,你们还为谁卖命!”
浑身浴血的禁卫军将士见到主帅首级,静默片刻,竟齐声大哭,不少人当场自刎,其情之惨烈,让在场的牟一苇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干将也默默瞥开了眼睛,毕竟同僚一场,如今自相残杀而死,他何忍再看!
烈焰噼里啪啦的燃烧着,东宫的阁楼已经有大半化为灰烬,满地横流的鲜血,把宫门前的青石板染上一洼浓的化不开的暗红。
失去了禁卫军的抵挡,铁血卫一鼓作气,沉重的宫门终于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地。
皇城的抵抗的力量已经微不足道,越往内,禁宫越是沉浸在一片死寂中,只有秋夜寒蝉凄凄的嘶叫让遍地狼籍的宫廷越发显得颓败。
牟一苇和干将如入无人之境,带着数百铁血卫一路杀到承天殿前的空场上,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大周内阁首辅傅悠在此,乱臣贼子,休得再进一步!”
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承天殿前,傅悠高擎火把,昂然独立,站在白玉阶前对着闯进来的叛贼怒目而视。
夜风扬起了他身上白衣的下摆,在朦胧的夜色里仿若将要蹈火而去的蝴蝶,虽然孤傲决绝,那身凛冽的气势却又让人胆寒。
干将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浑身一震,心跳几乎要停了。
呢喃着,干将反复的唤着那个人的名:
东篱……东篱……东篱……
第 98 章
夜黑风高,几道人影在皇宫外侧的僻静小巷里急行。
耳边呼呼风响,夜里的寒气逼上来,冻的周旻一哆嗦,慢慢睁开了迷茫的眼睛。
身下略有颠簸,周旻仔细查看,才发现自己正伏在湛泸背上,董笠则在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人正带着自己往朱雀门潜行。
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皆是民房,周旻认得这地方,正时皇宫外围的后街。
怎么到这来了?
疑惑片刻,周旻一激灵,猛地省起前事,知道自己已经逃出宫来了,母后却没跟着,不由又急又气,对着两个侍卫低喝道:“湛泸,董笠,快放我下来!”
湛泸闻言脚步非但没停,反而加快了速度。董笠亦面无表情,紧紧跟随其后。
“大胆!”周旻暴怒,虽然刻意压低了了声音,然而话中气势,已不逊于周鼎华当年。
湛泸和董笠都被周旻浑身散发出的威严气势震撼,互望了一眼,终是不好再忤逆主子的意思,放下了周旻,双双跪倒。
“跟我回去,救出母后!”周旻无暇计较两人刚刚的不敬之罪,疾步越过两人,匆匆往回走。
“太子三思!”
湛泸陡然伸手拉住了周旻的衣袍下摆,沉声道:“臣知太子救母心切,只是臣临走时皇后交代:务必保太子平安,护送太子去朔州大营面见皇上。皇后之命,微臣不敢有负,也请殿下体谅皇后之心!”
“放手!”周旻根本听不进湛泸半句解释,冰冷的声音里冒出森然寒意。
“请殿下为大周国祚考虑!”湛泸并未为周旻煞气所夺,仍是不卑不亢的劝阻。
“你见过国破逃命、母亡不救的太子吗?不忠不孝,有何面目延续国祚!”
周旻气急,发力甩动衣摆,湛泸却不敢松手,两人正僵持,楼头鸾瑄公主的挽歌却倏然划破夜空,唱至极处,悲若子规啼血。
……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
周旻浑身一颤,怔怔望向依稀可见的来仪阁,阁上传来的琴音飘忽,挽歌凄切,这神京夜里的悲唱,为周旻心头笼上一层浓浓的不祥。
“皇姐,是时候了!”
林瑜看向一旁的鸾瑄公主,微微一笑。
“呛”然一声响,琴音崩裂,琴弦断绝,袅袅余音回荡在皇城上空,悠悠化成最后的绝响。
林瑜一手抱琴,另一手挽着鸾瑄公主。两个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城头,疾风撩起两人华丽庄重的衣襟,吹散两人鬓角的三千青丝,林瑜依旧沉静自若,泰然无惧,对着阁楼下的叛贼冷冷注目。
“大周长存,乱贼必亡!皇上,臣妾在这里等着,看您夺回这万里江山!”
伴着众人惊呼,两个女子从城头一跃而下。
劲风鼓起两人宽大的衣袖,如同舒展开的双翼,带着她们扑向城下烈烈生风的旌旗森林,无数条金龙在黑色的旗上张牙舞爪,赫赫然一飞冲天之势,而那两点倩影义无返顾的坠落,直到被旌旗森林彻底吞没……
“母后——————”
“姑母——————”
凄厉的长嘶在远处遥遥响起,周旻目眦尽裂,欲哭无泪,猛地甩脱了湛泸,向着皇宫方向狂奔而去……
“不好,快拦住太子!”
董笠见势不妙,一边追出去,一边对着湛泸疾呼。
湛泸已经比他更快一步蹿了出去。
两人匆匆追过街角,却忽然齐齐止住了脚步,呆呆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那孤寂绝望的背影。
周旻没有在冲动之下重回皇宫,只是静静的跪在街头,望着皇宫的方向,沉默无语。
十四岁的少年仿佛在一瞬之间成熟了,知道此时回宫的后果,他拼命抑住心头苦涩和冲回宫里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冲动,强迫自己跪在这里。
没有哀戚悔痛的眼泪,也没有悲伤欲绝的神情,只是那么跪着,挺直的脊背在瑟瑟风中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决绝。只有深深扣紧肉里的指甲,以及不住流血的双拳,才泄露出了他最真实的心绪。
“母后,姑母,儿臣不孝。既然不能追随你们于地下,儿臣定会好好活下去,以图来日,为你们报此血海深仇!”
一字一顿的说罢,周旻重重叩下一个响头,以大周太子的尊严向上苍发誓:来日,必报此仇!
满天翻滚着沉暗的乌云,像是苍天张开巨口吞噬着黑暗的人间。皇宫沉浸在一片火海中,金殿坍塌,朱墙倾颓,碧瓦成灰。寂寂黑夜,风火交织,天地变色,宫阙尽毁。
皇后和公主的尸首以熟睡仙鹤般温顺优雅的姿态横陈于牟一苇脚下,两个女人身下的血线洇开,沾上了牟一苇的靴头,缕缕乌发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铺开,遮盖了不肯暝目的双眼。
仇恨的情绪在牟一苇的瞳眸里逐渐凝固,他缓缓开口,声冷如冰。
“取下首级,送到朔州周军大营。”
牟一苇挟着满身杀气,转身望向笼罩在浓重火色里的后宫,对着铁血卫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周鼎华后宫里的女人,你们随便挑吧,剩下的,一个不留,全部处斩!”
无数双饱蘸鲜血的眼睛望着那冲天的火光,露出了贪婪的神色。
须臾,后宫尖利的哭号哀叫声响彻了神京的夜。
三千孽火在狂风推波助澜之下,燃烧的越发灼热与疯狂。
低伏着身体扣在马背上,宁玠不敢回头望,只是扶着已经十分笨拙的腰身拼命的逃,一刻也不敢放松。
十个月的身子本已不堪重负,坐下的骏骢又在惊跳狂嘶,在郊外凹凸不平的小路上剧烈地弹动身体,宁玠痛的花容失色,身上一些细小的伤口都裂开了,雪色罗裙沾满她的血和滚滚风尘,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抓住鬃毛,鞍头,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俯身身趴在马背上,用双臂箍紧马颈。鞍头一下下撞在胸口,滚热的血从嘴里吐出来,一滴滴滚落在骏马雪白的鬃毛上,触目惊心。
她怕,她怕慢一步,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都要性命不保。
离城门已经越来越远,身后的厮杀声也渐渐微弱,眼前是茫茫的黑暗,天地浑然一体,不知哪里是生路,哪里是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