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驸马爷
在那个冰雪渐渐融化的春天,是他们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日子。他们做了许多从来不会去想的蠢事,甚至还曾经什么都不想,牵着对方的手在街上慢悠悠地往前走,仿佛岁月也随之变得悠长又悠长。
然而他们之间也只有那么一小段的快活。再往后,就是漫长的分离、误会、伤害……
耶律衍在手腕上用力咬下一个牙印。
“阿凌,假如这次我回来了,我就去找你。”
不管你愿不愿意见我。
草长莺飞二月天。
边境久无战事,居住在附近的百姓渐渐安定下来。端王正与谭无求在江堤上散步,忽然有个风筝从远处飞来,直直地坠在他们面前。
端王一怔,俯身把风筝捡起来。风筝上画着只燕子,一看就是出自于小孩子的手,并不是特别漂亮的那种,涂得歪歪扭扭的颜色平添了几分趣味。不一会儿,一群孩童快步跑来,见风筝在端王手里,怯生生地问:“大哥哥,你能把风筝给回我们吗?”
端王笑了起来,递了过去。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被人叫哥哥,看来他还挺年轻的。他目送孩童们跑到不远处,齐手齐脚地把风筝重新绑好,在草地上快步奔走,凭借风力把它送回辽阔的天穹。
谭无求见他看得入神,不由想起了从前的事:“以前你也喜欢这个……”
端王转头望向谭无求。
谭无求说:“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风筝掉到我院子里挂着,你都快哭了,央求你身边的人帮你拿下来。你身边那人也是有趣,小小年纪地,说话特别老成,借机让你好好锻炼,否则连个风筝都奈何不了。那时候你们感情极好,可惜他随着我去了战场,再也没能回来……”说完他叹了一口气,“没有护住他,是我对不住你。”
端王顿了顿,第一次和谢则安以外的人说出了实情:“他没有死。”
谭无求抬眼和端王对视。
端王说:“他还活着。”
电光火石之间,谭无求把所有事连了起来。他说道:“难道他是耶律衍?”要是这样的话,耶律衍掳走端王的事情就说得通了。
端王稍稍出了神。等意识到谭无求还在等待自己的答案,他才缓缓点了点头:“是他。”
谭无求怔住。
他本就不擅长这种事,要不然怎么会把自己的一切弄得一团糟。见端王没什么精神,他也不再多问,和端王一起回了王府。
恭王回来以后,谭无求和他说起了端王和“伊勒德”的事情。说到最后他不由感叹:“没想到耶律衍就是当年的伊勒德。”
恭王说:“伊勒德,用狄人的话来说是战刀,很少有人会直接用这种带着凶兆的词儿来当名字,很明显耶律衍一开始就是在骗他。”言下之意,他对端王的智商颇有些瞧不起。
谭无求无奈地说:“他是你弟弟。”
恭王说:“他是我弟弟也掩盖不了他很蠢的事实。”
谭无求:“…………”
对于端王在虎颌城蹭住这么久的事情,恭王果然还是耿耿于怀的。
恭王说:“那一切就很明白了。”
谭无求问:“你是指耶律衍这些年来的举动?”
恭王点点头。耶律衍是狄国最出色的将领,他一直在等着和耶律衍交手,结果耶律衍却一直避开大庆,反倒坚守在更为贫瘠、更为寒冷的北边,宁愿与更凶悍的草原人交锋也不愿南下。耶律衍此人绝对是有野心的,但他似乎总不自觉地避免着与大庆兵戎相见。
尤其是去年,耶律昊都带着人一路往南奔逃了,耶律衍却没有趁胜追击,反倒继续在草原上追逐其他草原游牧族。
谭无求说:“他们之间……”
恭王说:“因为人蠢,所以有些东西一旦刻进心里就再也抹不掉,连他们本人都没办法把它们从心里弄走。要是耶律衍真的有那个心思,估计很快就会过来了。”
谭无求望着恭王,等待他的解释。
恭王说:“我刚得到消息,耶律衍捣破了完颜族的老巢,杀得对方只剩下老幼和妇孺。”
谭无求:“…………………”
完颜一族,常年盘踞在狄国北部,由于兵强马壮,在草原上颇有威望,不少被狄国打怕了的游牧民族都缴纳贡品接受完颜族的庇佑。这是一大狄国的一大劲敌,即使是在狄国全盛时期也不敢轻易和它开打。
没想到耶律衍会这么疯狂。
恭王说:“有些事,也许多等一天都像是在地狱里煎熬。”
谭无求安静下来。
端王很快从别人口里得到相同的消息。战况是从细作那边传来的,没有详细的说明,谁都不知道狄国的死伤情况如何。端王脸色晦暗不明,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虎颌城的落日。这边的夕阳看起来宁静又平和,这边的日子仿佛也一日比一日慢。
曾经信誓旦旦要亲手报回来的仇怨,在这一刻看来似乎根本不值一提。耶律衍狠话说得多,却从来没有南下一步,好像一直都在为他们之间的重逢做准备一样。
那么,他们会重逢吗?
端王静静地坐了许久,忽然听到有人来报说:“端王殿下,虎颌城外来了人……”
端王心头突突地一跳。
他静静坐了片刻,才张口问:“谁?”
“耶律衍。”
端王缓步跟了出去,到了城门附近,便有不少人上前和他说起外边的情况。说耶律衍还身穿铠甲,满身都是血污;说耶律衍手里拿着剑,剑尖却已经断了;说耶律衍肩膀上流着血,血已经快要凝固了,伤口看起来却有些吓人;说耶律衍一个人都没有带,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儿,像是要站到天长地久。
他们说,耶律衍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
“阿凌,我回来了。”
传令的人疑惑地问:“为什么恭王殿下让找您啊?”
端王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半句解释的话来。“伊勒德”离开的时候,对他说“等我攒够了战功就回来带你走”,他们约好要做许许多多的事,再一次重逢时却谁都没法把心里的话说出口。谁都说不出自己在等待什么,谁都觉得对方已经把彼此的约定抛弃得干干净净。
但他们其实都没有忘的。
有些事,深埋在心里,深埋在血骨里,每到梦醒时分都会为之惊悸,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忘记。
端王安安静静地站在城门内。
耶律衍安安静静地站在城门外。
隔着一扇沉重的城门,他们理应看不见彼此,但奇妙地,他们仿佛能看见对方一样。
耶律衍一下子站直了身体,视线集中在城门上,仿佛想要靠目光将它洞穿。
端王把心头的一丝颤抖压了下去,开口说:“开城门。”
守门人担忧地看着他:“那可是耶律衍,虽然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但殿下你……”
恭王在后面下令:“开。”
城门缓缓开启。
夕阳的余晖照了进来。
端王站在夕辉里,沉默地与耶律衍对视。
耶律衍上前两步,却一个踉跄,按着肩膀半跪在地。端王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过了一会儿才快步迈前,蹲下检视耶律衍的伤口。他刚刚凑近,耶律衍便不顾伤口被牵动,张手将端王整个人抱入怀中:“可算把你骗过来了……”
若不是耶律衍说出这话时气息虚浮,端王还真以为他一点事都没有。
端王说:“别闹,别说话。”
耶律衍得寸进尺地把人抱紧,将长满胡渣子的下巴埋进端王颈边:“所有人都看到你是我的了。”
端王想把他推开,又怕牵动他的伤口,只能由得他胡来。
恭王看了几眼,叫人把大夫找来先给耶律衍治一治。
要是耶律衍真死在这儿的话,那可真要迎来一场恶战了。
还是先把他的命保住再说。
第二二零章
谢则安当晚就收到北边来的消息。看明白了信上的意思,谢则安差点想揉揉眼睛。原本来想着必定要经过一场恶战才能把狄国解决,结果耶律衍自己负伤送上门来,明显带着“我拿北狄来入赘”的意思!
这也太不科学了!
谢则安正准备入宫和赵崇昭聊聊这消息,没想到背后的墙轻轻开启了,赵崇昭从里面走了出来。
谢则安一笑:“你也看到了消息?”
赵崇昭握住谢则安的手:“看到了,耶律衍过来了。他和皇叔之间原来是闹真的!”
谢则安隐约知晓端王和耶律衍的过往。从当初端王针对耶律衍做的种种布置来看,端王即使厌恶如今的耶律衍,却也依然确信耶律衍心里还有着他们的过往——如果耶律衍全然忘记了那一切,端王根本连半步都逃不了。
仔细想来,耶律衍放走端王,本就预兆着会有这么一天。
在有着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强迫性的占有比之对自己想要的人放手要简单得多。
耶律衍却把端王送了回来。
耶律衍这一步其实选对了,要是他一味地强占,端王决计不会再接受他。
两个人分开这两年来经营的一切,都为他们的重逢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谢则安说:“皇叔这些年过得很辛苦,要是能尽释前嫌也是好的。”
赵崇昭点点头。他又想到端王妃,那个女人遭遇挺可悲,不过端王待她已经非常不错……
他说道:“我让赵蝉回去他母亲身边照看吧。燕统领快回来了,我决定让他们陆续回去。”
谢则安知道赵崇昭指的是哪些人。赵崇昭指的是诸王世子,当年赵崇昭登基时年纪尚小,赵英担忧诸王生乱,直接让诸王世子住到了京城,美其名曰“年轻兄弟应该多多交流”。如今赵崇昭帝位稳固,没必要再做这种招人非议的事情了!
而且赵崇昭这几年确实京城和诸王世子“联络感情”,对于一个合格的王爷该怎么做,他们比其他人要更清楚。
赵崇昭已经表态了,只要他们有恭王或者端王那样的才能和忠诚,他不会吝于给予同等的信任——不管是要从军、从政还是做点别的,他都一视同仁。
这样的态度是十分宽宏的,再加上诸王世子入京时大多还年幼,从小听到的都是对他和谢则安的夸赞,心里或多或少都对他和谢则安心存敬慕。
赵崇昭非常乐意把这批“洗脑”成功的小伙伴送回去,让他们和诸王准备好的“替代者”对厮。
咳,其实他还是非常非常善良滴。
谢则安赞同赵崇昭的做法。
赵崇昭也不避讳,派人去把赵蝉带到谢则安府上。
自从赵蝉那种不堪的想法暴露之后,端王便请求赵崇昭把他送到军中。赵蝉经历两年的锻炼,虽未沾血,却已有了军人的气势。他背脊挺得笔直,按照军中的礼仪单膝跪地,向赵崇昭和谢则安行礼。
赵蝉没有一个夜晚不在后悔自己做过的事,被那种肮脏欲望控制的日子他一天都不想再去想。不管是听从别人的命令做最下贱的事情,还是放纵自己的欲望对自己的父亲生出邪念,都是他如今不能容忍的!
赵蝉朗声见礼:“见过陛下!”
赵崇昭说:“起来吧。”他简单地向赵蝉说起自己的决定,并仔细观察着赵蝉的神色。
赵蝉本来脸色平静,在听到赵崇昭的话之后脸上却掠过一抹悲伤。那种伤怀的感觉稍纵即逝,理智很快占了上风。他应道:“我一定会照顾好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