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
人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觉得连吵架都是好的,至少还有话可说。
现在他们一旦面对,卫燎就不免想起自己亲口答应的婚约,一面想着既然这是傅希如要的,这婚姻就要无比盛大完满,如他所求,另一面忍不住想,命运就是从来不肯慷慨,要把他逼疯才算是完吗?
他实在猜不到傅希如会怎么做,会怎么想,就不得不承认他们究竟是分离太久,彼此都变了许多,从内到外,感情的裂痕比傅希如脸上的伤疤更叫人难以接受,更觉得无法弥合,更叫人后悔。
他茫茫然的去看面前的宣纸,却一个字也辨认不出,满脑子都是方才的那些血,多年前在滂沱暴雨中飘摇的红罗帐。
有太多那样的一瞬了,他宁肯与傅希如同坠地狱,就这样死掉,焚化成灰,无论怎么样都好,不要再这样活着了。
可癫狂不是人生,清醒和寥落才是。
紫琼悄无声息的进来,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卫燎终于觉得迟来的委屈升腾,他头也不抬,将自己投入紫琼的怀抱,一句话也不说。
他不知自己居然如此毫无长进,终究只能寻求紫琼温柔的安慰,才容许自己脆弱这么一会。
“我不想见他了,我再也不行……我不想……我不能……”
他语无伦次,其实就是什么都没说,紫琼轻柔的拥抱他,也什么都不说。
他大概是想坦白自己已经无力支撑,却到底连这个都不能出口,黄金的枷锁这一刻在他身上熠熠生辉。
夜来卫燎端着烛台去偏殿看傅希如。
他所言其实不虚,眼下他是不想再见到傅希如了,醒着的时候,因此只好等夜色深沉,赤着脚过来,想看一眼就走。
其实不是,他知道自己要付诸行动的是什么,甚至都不敢置信自己终究还是要这么做。
他静静盘腿坐在床头,看着傅希如睡梦中也微微蹙起的眉头,心想倒是很久没见过他忧国忧民至此的样子了,竟觉得还算有趣。
倘若那个时候他能答应傅希如……
世上没有什么如果,但是人总是胡思乱想,如果当时他答应,是否事情再糟糕也不会像是今天这样?他们照旧争吵,还是天崩地裂,但终究有个理由可以让他们不再分开?
卫燎长叹一口气,示意门外的人进来。
他叫人去诏狱,拿了一套镣铐。
这其实是临时起意,然而把傅希如锁起来,远比把他关起来叫他心动的多,即使明知道这是多深的折辱,还是忍不住动心。
这一套不重,因为诏狱关的囚犯都是官员家眷,老弱妇孺,太沉重的镣铐并不方便。卫燎略让开一点位置,看着人颤巍巍的给傅希如扣上镣铐,垂下眼睫,隐约觉得有些不该有的快意。
最后一条锁链交给他,卫燎伸手掂一掂分量,抬手往傅希如脖子上扣,咔哒一声,他扣死了的同时,傅希如睁开了眼睛,正好迎上他的脸。
一时静默。
卫燎一眼扫过去,方才就已经深觉这举动不妥的碍眼者自然迅速退下。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避过傅希如已经渐趋平静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且十分荒唐,本心里并不是真想这么做,然而眼下也后悔不得了。
他想让傅希如开口说些什么,又因为预料不到他究竟准备说什么而颇怀忐忑,于是两个人都静静等待着。
良久,傅希如翻了个身,带动锁链哗啦啦响,卫燎一抬头,发现他已经背对着自己,毫无要开口的意愿,甚至都不想看他了。
这是比勃然大怒更深的失望。
于是卫燎又抖着手去开锁。他倒是没有接触过这东西,然而要弄懂又不难,一面不知道自己这是折腾什么,一面又出尔反尔,原本觉得有趣的东西只看了一瞬间就觉得承受不能,匆忙除去,他心里实在百感交集,一低头就看到眼泪直落到傅希如身上,打在衣料上顷刻就渗透进去,越发叫他茫然无措。
傅希如察觉到湿意,终于又转回身,无奈地叹息:“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多半是眼泪的功劳。
其实他明知道倘若自己肯服软,露出可怜的神情,掉两滴眼泪,远比紧闭着蚌壳一言不发,或者乱发脾气要容易让傅希如认输的多。可这样行迹就太明显,不是上选,于是总是不想走到这一步。
却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当下实在忍不住挫败感,和萦绕不去的自己把一切搞砸了的念头,卫燎终于忍不住一头栽进傅希如怀里,揪着他的衣服,任凭眼泪往下流。
傅希如没问出他的真心话,倒招来了他孩子气的一场哭泣,良久伸手搂住他的后颈,静静望着头顶承尘,从胸臆中感到一阵疲惫与倦怠来袭,无数温软潮水突破硬壳,把他们二人浸没在里面。
好像一切心软都发生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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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卫燎就……怂叽叽的吧。真正的监禁剧情这两个是走不出来的。傅希如有一百种方法让熊孩子连哭带嚎叫爸爸。卫燎要的也不是关起来锁起来,他要始终如一,你永远爱我,任打任骂任劳任怨一辈子。(被家暴是活几把该)
不过这段剧情是皇帝大大家暴忠臣就是了。
第五十四章 疾秋
今夜的一切卫燎都做的仓惶,他其实从今天横剑在他和傅希如之间那一刻开始就惊慌失措,只是不肯表露出来,仍旧想要任性的对待一切,但这努力在这一刻就宣告失败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且以为之后也不会了。他的泪水已经干涸,心脏如铁之坚硬,却没料到其实总是失控,对自己的评价也从未准确过。
眼泪是无用的东西,是丝绸与花蕊中养育的珍珠,只有真正的富足,才能酝酿出来,卫燎早已失去这样的能力,他不得不承认,丝绸和花蕊都是傅希如的纵容。
此刻两人以半是情理之中,半是形势所迫的姿态相拥,卫燎只掉了一会眼泪,就觉得十分没有意思,停住了。
傅希如仍旧在抚弄他的头发,时而摸索到他的后颈,手劲温柔又踏实,让他觉得安全,又觉得梦幻。他不想要梦幻了。
“是不是那时我答应你,就没有现在这么多……”他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傅希如的回答比他想的来得快:“但你不会答应,即使重来一次,你也不会答应。”
这倒是,卫燎无可辩驳,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怅然的望着傅希如异常平静,甚至一点都不因发现他囚禁自己的事实而生气的脸,实在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你已经恨我到极致,不能更恨一点了吗?”卫燎辗转相问。
傅希如望着他的脸:“比起其他事来,这已经不算什么了。”
这倒是真的,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卫燎自己都要经由提醒才能想起来扑朔迷离,且永远都不会有个定论的,和傅希如之间的杀父之仇,更不要说是其他,方才那些因为他很快就后悔了,所以竟然算得上无伤大雅。
他还想继续问下去,没料到先开口的人是傅希如:“我也不再想要了。”
卫燎一愣,随后才明白了他在说什么:“撒谎!”
他比自己预料到的激烈许多。
傅希如却一动不动,照旧平躺在床榻上,甚至好似根本不想看他一眼,只是也无力去移动视线:“总有个尽头,爱恨都如此。”
卫燎剧烈的发起抖来,他无声的摇头,不知道自己想要否定什么,只觉得脚下一切都在坍塌,他的幻觉终将成真,含元殿坠落在地底,把所有一切都埋葬,他的呼吸愈发艰难,连视线也模糊不清。
他不肯给,但是却不能允许傅希如不想要,这真奇怪。
他早就觉得自己终将有一天丧失理智,但始终推拒,不肯让这一天真的到来,如果他一无所有,那就更不能暴露出自己的可悲,否则就会整个人如浮沙一般崩塌。然而现在也是他手脚并用的爬到傅希如身上,试图去挖掘他眼睛里的东西:“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他恍惚想起自己对紫琼那一番毫无表意作用的喃喃自语。他不能,他做不到,他再也不行了……
其实这已经是他能说,该说的一切。
他试图寻找熟悉的味道与触感,却丝毫都没发现自己眼下做的事情堪称凌乱的求欢,傅希如被他乱蹭,神情倒没有多大变化,然而对于情人而言,察觉蛛丝马迹并不需要明显的征兆,卫燎几乎不能辨别自己体验到的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然而这也无关紧要。
哀求一旦出口,就无法收回。
“求你……求你了……你别走……”
卫燎这一辈子也没有对任何人低声下气过,他生来不用这么做,然而他现在所作所为却是完全的出于自愿了。
傅希如察觉出他不对劲的地方,几乎以为是自己要把他逼疯了,却知道不仅如此。他只是明知道有多少东西在压迫这个早就脱离常人范畴的人,而他自己是最后一样,甚至不得不如此,反复压榨蹂躏,试图找到一个最好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们在彼此身上刑讯逼供。
他不得不忍耐自己翻涌而上的保护欲,想要把卫燎压在身下,遮挡在怀里,让他觉得安全,觉得牢不可破,但诺言并非如此轻易。
卫燎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他抓住傅希如从镣铐中脱出的那只手,也正是受伤的那只手,把自己的脸贴上去。傅希如触到濡湿,终于叹了一口气,像春日最后一片雪那样轻飘飘的融化了,翻身把卫燎往自己怀里藏。
他很顺从的蜷在他怀里,甚至是求之不得。
其实两人都知道这场面像什么。像卫燎绝不会自己提起的那个梦一样的夜晚,像是他们在平康坊的销金窟里做梦一般相拥到天明的那一天。
今夜唯一不同的是西风飒飒。
卫燎的声音越来越轻:“你知道我,你什么都知道,不是我不想……”
“是你不能。”傅希如接话。
他们确实彼此太过了解,卫燎沉默片刻,终于从头昏脑涨的撒娇中醒来,轻声道:“你为了我不能的事,宁肯这样对待我。”
这不算一句指控,只是实情,然而他们之间的实情太多了,因此傅希如也可以轻松的反驳:“我也有不能的事。”
他长叹一口气,决定再讲道理:“我只是个凡人,未央,我不能一直停留,一直不变,一直等你,忍着你。你要的也不是这个。”
卫燎愣住了,抬头看他一眼:“我要的就是这些,你心里比我清楚。”
傅希如用拇指蹭他的侧脸,卫燎不得不保持仰起头的姿势,目视他耐心的反对自己:“纵容你对你没有好处,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你要认清现实,来和我抢,和我斗,和我争。你要的东西,你自己来拿,你要认清眼下的境况,你要清醒的明白你不是孩子了,你富有天下,我也不再是多年前的我,我们变了,你要抓住我,就要更用力,你明白吗?”
你要来,而非站在原地等。
谁也不知道为何时过境迁这么久,正如傅希如所说,他们都已经远离少年时代,彼此变化巨大,仍旧要他来教会卫燎这些。时光漫长,这些本该与生俱来。
卫燎慢慢的抿唇,他并不生气,反而好似摸到一丝傅希如的真心,于是不太确定,试探着一条一条问:“你要我和你抢?你不再纵容我?我们都变了,过去不复存在……你要我像个男人一样赢得你?”
他说的并非不对,只是很奇怪,傅希如正沉吟,却听到卫燎难得开门见山:“那卫沉蕤怎么办?”
这其实是他们头一次谈起这个婚约,在卫燎答应赐婚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