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
公主:把你家孩子端走!
第六十八章 皇嗣
节度使封赠宰相,也是一桩常事,无非让炙手可热的云横越发志得意满,中秋宴上并无一人认为不妥。傅希如在众人之中十分合群,只有自己才知道隐隐担忧始终尚未褪去。
宴散之时夜阑人静,只有宫城里余下几分喧哗。众人出宫之时,傅希如正听见酒醉的云横对着殿前的仙人承露盘叫嚷:“这东西笨重又丑陋,怎能放在这里!扔出去!”
他心里一跳,些微酒意也迅速散去,当即站住脚抬头去看。
拉着云横劝解的人不少,被这一声惊动,面色复杂,摇头叹息的也有。毕竟这是宫中,距离卫燎不远,云横这番话固然可以算是酒醉无心,终究也是不敬,当下被连哄带劝,带出去了。
傅希如是知道他的,卫燎看重他的军权,依仗着他要打这场仗,云横也就此骄矜起来,向来目中无人,眼下只会更嚣张跋扈。节制藩镇操之过急是不行的,眼下还不是时候,纵然担忧,也不能让卫燎真的心生忌惮,留下后手。
只好自己更防备着一些了。
因是来迎亲的,云横不会停留太久,回鹘人已经蠢蠢欲动,赶在冬天就要回去,时间倒是很紧迫,傅希如通过几次消息,终于趁夜见到了这位炙手可热的节度使。
“大使英姿如旧。”
傅希如漏夜前来,自然是有要事,开头却四平八稳,神情与平常一般无二。云横在心里赞叹一声果然城府深,又觉得自己终究没有看错过,举杯道:“你我也算旧相识,何必如此客气,有什么来意,尽管说吧。”
这是真的,傅希如在幽州,云横在范阳总领三地,时常巡视,甚至曾救过傅希如的命,两人也是因此熟识,彼此都有一分欣赏,是狠人对狠人天性里的本能。
两人现今一个是朝中大员,一个是地方高官,不好再明着来往,傅希如要过来也只能避过宵禁巡逻的金吾卫私下拜访,云横一向于虚礼上并不执着,时间紧迫,寒暄也就略去了。
“我知道你一向还好,”云横向来不回避别人的目光,也不爱别人回避自己,与傅希如分宾主坐下,斟上西域来的葡萄酒,径直说起正事:“当初助你回京果然并没有做错。”
傅希如也就坦荡收下:“这都仰赖大使。”
当年他在幽州,几经波折,也算小有作为,其实就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然而弋阳王的死讯传来,傅希如就知道回京的时候到了。他终究要回到长安去,要走上那条老路,要见到卫燎,中间相隔多少年,也不过是枉然。
那时候云横已经对他有几分拉拢之意。云横久在塞北,虽然是一方重镇的长官,和长安的关系却不深,而傅希如在他治下,要仰赖他许多,两人正是各取所需。傅希如有意回京,他也自然乐于玉成。
这等男人自诩豪杰,对儿女情长是看不上眼的,不仅对自己的姬妾无情,也不觉得别人会因感情而不顾性命。傅希如的佞幸之名对他也不算惊世骇俗,他要回京云横也不会往私情上意会,虽然觉得他对卫燎仍然有治国平天下那一套幻想,颇为犹豫软弱,然而年轻人,又备受儒家熏陶,这也平常,二话不说以厚礼相赠,送他回去了。
云横送别的时候说过,“男子汉大丈夫立业成家,毕生当以枭雄豪杰为所愿,贤弟此番去后,但望步步高升,宰执天下,成就一番事业,才不枉费大才”,这话傅希如现在还记着,且想起来总觉得有一份奇特的笑意。
云横当时所祝愿的,既是他自己所看重,也是傅希如终究要做到的,现今二人再次相对,他说的话,也算是应验了。
傅希如如今见他,就不像是上一次有所求,他是来问一句话的:“仙人承露盘倘使丢出去了,又要放什么呢?”
云横神情一顿。他生的雄伟,身高八尺,站着好似一座铁塔,坐着正如一只金钟,无端就有十分威严,当下凝神注目去看傅希如,不免露出几分凶相。
然而他看见的傅希如神情平静,似乎丝毫不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可见长安风雪也不浅,将这个人打磨的越发不动声色。
云横看起来粗野,然而能坐到他这个位置上的人,无一不是心思细腻,反应极快的,原本就要与他重新联络,对方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不免更要用上十分的迂回暗示:“听闻周室有九鼎,群雄逐鹿之时豪杰问鼎,我自问当今天下与上古不同,既然九鼎已经失散,得一鼎而得天下,注定是不能了。如今傅大人来问仙人承露盘,莫非……”
两人一个对视,心意不言自明。
傅希如笑笑,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云横反而起了谈兴:“从前我就劝过大人,你心性坚韧,又有十分的才具,缘何闷闷不乐,不肯去施展?那时候你还年轻,二十如许,毕竟对世事知之不深,我却晓得你们汉人,尤其是书生的这一股意气。学的是圣人文章,要的是千秋功业,其实哪怕是皇帝,也并不看在眼里,好似天下都该是你们想的那样,陛下也能被塑造成你们眼中的明君……”
他叹了一声,是你自然懂我的意思,傅希如默不作声听他继续说下去:“然而事情并非如此。你看看,世事有许多不可改变,人也是一样,我虽然是个武夫,可也略读过圣贤书,知道你们的太平盛世的模样,你自然比我更懂。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呢?”
他果然与那副表象十分不同,,既不愚蠢,也不无知。傅希如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只是意外于他对儒家和书生的见解,在这推心置腹的谈论中一动不动,似乎是赞同,也似乎是顺从。
傅希如对外人一向如此,云横也知道他的性子,自己说过一番,夜漏到了三更,傅希如是时候离开了。
云横送他出去,二人一前一后穿过走廊,云横把今晚自己的戏肉突然之间轻声说出来:“难道你夤夜来访,为的只是问这句话?”
傅希如回过头望着他微微一笑:“大使心知肚明,何须在下说出口来。”
云横也自然不动声色:“看来你果然已经脱胎换骨。”
傅希如再不答话,走出门外,拱手一礼:“大使保重。”
云横回礼,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云横八月即出京,带着云台县主回到范阳再行婚礼,既成夫妻。他走之后,京中再没有什么大事,就到了潘妃的册封礼,李婕妤也临盆在即。
卫燎心事渐少,也常去看她。
其实两人相处,倒是不难。李婕妤性子温顺沉默,与紫琼有相似之处,且她怀着孩子,即使卫燎不愿意想到,也不得不想到先皇后,原本是为了孩子,后来不知不觉,也就多看了几次。
李婕妤近日以来过得不错,俟贵妃册封礼后,那边就准备起了侧殿,将来生了孩子,过上几个月就搬过去,二人住在一起也方便共同抚养孩子,消磨时间。
卫燎对此并无异议,小潘妃能有这样的慈爱之心是一件好事。
正因如此,他过来十有**能看见潘妃身边宫女,或者潘妃自己正在这里,偶尔也开一两句关于父子的玩笑,都让他心绪十分复杂。如今能和他谈起旧事的人不太多,何况是事涉先帝,他也就别无选择,叫傅希如进来。
都说人到老才会频繁的忆及过去,其实也并非如此,眼下卫燎正值人生的重要关头,自然也会梳理过去。
傅希如对他的回忆不置评论,简单的戳破他的恐惧:“陛下是害怕,不知道怎么做父亲?”
卫燎一愣,然而也并不反驳。
他确实不会。
傅希如翻过他的手,低头看着两人十指相扣,又慢又轻:“陛下会知道的。”
人生如此漫长,不仅是该如何做一个父亲,还有该如何做一个皇帝,卫燎总会学到的。
十月初,李婕妤产子。这是卫燎至今以来第一个子嗣,举国欢庆。卫燎罢了常朝往后宫等候,终于见到襁褓之中自己的儿子,一时做不出什么表情,抱着孩子的女官往他手里递,他也就下意识的接了过来,看着通红发皱的小脸,马上又塞了回去。
“陛下。”紫琼在他身后出声提醒,其中颇有不可违逆的意思,卫燎不得已又抱回来,干脆转身给她看。
“他并不像朕。”
卫燎陈述事实,紫琼却板着脸小心翼翼的碰触婴儿的脸颊:“小皇子多令人怜爱,陛下是他父亲,该多于殿下相处。他会长大的很快,不多久陛下就可以看出哪里像您。”
知道她是为自己终究有了家人而高兴,卫燎也就没说什么反驳,默默将孩子往紫琼怀里一放,由她抱着。这固然不合规矩,不过合乎他的本心,紫琼是他最亲近的人,自然不是普通奴婢,这孩子在母亲腹中就受她照拂,给她抱一会并不过分。
这喜悦自然应该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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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孩子生了,仗也该打了。
贵妃:出租侧殿,水电全免,有孩子的可以抵房租,诚邀一人入住。
李婕妤:我我我我我我!
孩子:hello?有人关心我不想被当钱花吗????
第六十九章 承明
皇嗣降生,是一件大事,何况卫燎无论因公因私,都十分看重这个长子,过了三天就起了个名字:承明。
他自己去祭祀先帝,还谴使拜祭山陵,与其说是要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不如说是对过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与交代。
卫燎是否能做一个好父亲尚未可知,先帝却显然有不够好的地方。他太像一个帝王,并没有来得及做多久的父亲。从前卫燎并不知道,可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越想越多,也就越看得出自己曾经的期望。他一生下来就与母亲分离,没有多少记忆,唯一能够渴求的也就是父亲的疼爱,然而先帝日理万机,到底是给不了太多。长到十几岁也就卷入储位风波之中,一直到今天,每一步都是被催逼着往前走,一口气也不得喘息,想起父亲也就没有多少孺慕之情,反而沉重又怅惘。
或许正因如此,他一点都没有在乎过傅希如的父亲。
他真的不知道平常人家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这是不是让傅希如备受伤害,至今仍然衔恨。
不,他知道傅希如还恨他。
这也无所谓,因为他略微能感同身受一点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再也来不及了,即使重新提起旧事,也不过徒然激怒他,或者令他伤心。
一个人到了儿子都有了的时候,难免觉得自己真的开始苍老,因身份终于从某个人的子嗣,变成某个人的父亲,于是必然重新学到更多的道理,譬如卫燎此时。
可这道理竟然只是倘若你爱一个人,就要在意他的感受,难免叫他生出不知道对谁发作的嘲讽之心。
直到自己亏欠着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好受,然而一旦察觉,也就无法阻止自己去思索。让卫燎更难以言明的是,这是无法补救的。
一个人受了肉体上的伤害,至少可以痊愈,倘使只有官位浮沉,那也还可以补偿,然而这样的失去,是再不能令时光倒回,当做一切都未曾发生的。何况傅希如所经受的,这些都已经齐了。
倘若这人生换做卫燎来经历,他心里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傅希如那样的,他太尖锐,又太激烈,忍不下去,做不了引而不发的人。
这样一想,又觉得有些害怕,被剑锋倾压着一样,微微战栗起来,好像才真正有了以身临险的实感,当下默默吸一口气,又去看襁褓中的儿子。
这感觉真奇妙,婴儿掌心握着一脉靛蓝,是血统的明证,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他的儿子。尚在李婕妤腹中的时候,卫燎并不觉得多么盼望,等到生下来了,一天天的过去,居然越来越惯于看着他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