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
卫燎最怕的就是没来由的寂寥,因此平常燕居总要人陪伴,她不算是个太差的选择。
只是这样的特殊待遇总是容易叫人误以为除了宠爱,那些陪伴里还有些别的什么。小潘妃对卫燎来说,就显得太愚钝了。
他不怎么在乎女人的愚钝,毕竟她们看到的东西太少,即使是对枕边人,也不够了解,成日里都计较吃穿首饰这等事,或者就争宠斗气,好像他见过的所有先帝的妃嫔一样。
据说生下他的先皇后不太一样,不过她过世实在很早,卫燎无缘得见到底怎么个不一样法。
傅希如回来之后,卫燎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朝堂兴许会动荡这件事上,确实很久没有留意过小潘妃,更没有想起过她了,这一点紫琼自然是心知肚明。
知道他没工夫见,不用回禀就可以回绝。
紫琼整理好了乱七八糟的奏章,转而开始磨墨,朱砂加水划开,血一般鲜红。
卫燎忽然自言自语:“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杀了潘贵妃。”
这话里未竟之意太明显,紫琼一愣,一滴朱砂落下来,啪的一声打在砚台上。
卫燎向来百无禁忌,也从不讳言提及潘贵妃的死因,毕竟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人并不少,只是这还是他头一回说出后悔的事,前一刻在说的是小潘妃。
紫琼见过容光极盛时候的潘贵妃,平心而论,小潘妃不及。况且气度,进退,小潘妃都比不上,可即便如此,卫燎说这话也够叫人心惊胆战的了。
自古蒸庶母者虽然也有几个,可注定都是遗臭万年的事,紫琼想起当年小潘妃入宫也是因为卫燎突然想起潘贵妃,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不是言官,没有劝谏之职,更知道潘贵妃其实早就死了,这种事必然不会发生,可是从这只言片语中她就好像发现了平常未曾流露的疯狂和失控,好像这巍峨宫殿正在逐渐往地底陷落,一切都无可挽回。
洞察了这一切的人,很难不惊慌失措,也很难不说毫无用处的劝告。
卫燎发现了她的紧张,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说笑而已,你怕什么?”
紫琼只好免为其难的露出个不带多少真心的笑的,当做是句玩笑话了。
卫燎显然并未对这句玩笑话多么认真,片刻之后就低头翻开折子继续往下看了。
方才傅希如在殿内说话的时候,他也在有一搭没一搭的看这些东西,只是不怎么认真,还被朱砂污了手而已。
紫琼虽然是天子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却一直都很有分寸,不会窥伺自己不该看的东西,安安静静的出去安排点心了。
外头彤云密布,殿内也光线黯淡,再过一会恐怕就应该点起蜡烛,否则连字都看不清了。
要是在从前,卫燎连这样的性子也定不下来。他不耐烦看这些公事公办,虚情假意的东西,更烦的是还要从中挖出真正的意图。先帝作风和缓,以至于朝中都跟他学了一脉的不紧不慢,如非这些年来雷厉风行推行的新规范,批阅奏折这回事,该是卫燎最头疼的了。
他伸手翻开另一本,突然一顿,恍惚想起了傅希如毫无负担,温柔低沉的笑声。
这不是幻觉,只是久远的回忆,因为在分别之前,他就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傅希如轻松愉悦的神态了。
他惯常是温柔的,可如释重负,轻松自如却很难,卫燎几乎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在自己面前能够真正随心所欲——在帝王面前这本来就不可能。
一个人有了太好的自制力,其实反而时常叫身边的人失望,以为看见的都不是真心,所得到的也不过是分内该有的,如何判断是否发于真心,就变得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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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紫琼滤镜一万八。“他小时候是个很乖顺的孩子”,这句也是滤镜。
第九章 公主
傅希如绕道出去,自然是为了傅希行。
他到太学门口的时候,道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天气实在太冷,况且这个时候还不是坐堂官来往最频繁的时候,宫门口除了拱卫皇城的御林卫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傅希如往高墙里头看了一眼,暗算还有多久傅希行就能出来。
他曾经也在太学待过,只是时间不长,傅希行这个年纪的时候,他身上就有散阶了。傅家算是混得不错的开国元勋之一,泽被子弟,论理来说,傅希行也早可以弄个恩荫,从太学出来了。
十七岁,不算太稚嫩,傅希如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不过是想叫他再长一长,定定性子。
富贵这东西,上不封顶,可只要尝过,滋味其实也就是那样而已,为了富贵要付出的东西,可就太多了。开国七代帝王,能辉煌七代的世家又有几个?
说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
至少目前傅希行还有几年什么也不用操心的好日子过。
傅希如骑在马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高高楼阁上影影绰绰站着个人。他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可那一瞬间被人盯着看的感觉实在清晰,即使那人影定睛看去已经消失了,也难免存下了一份疑心。
按理来说,在长安城中对他怀有警惕的人并不多,无非是十分了解他的卫燎,和不放心他的云横。可是这里毕竟不是幽州,云横有几多眼线尚未可知,能不能时时刻刻都拿来盯着他,更是无法确认。
难道还有别人?
傅希如微微蹙起眉。
他不觉得自己现下是个多么值得注意的人,除了这两个之外若是还有人在注意着他,那对方不是极为敏锐,就是他那秘密之一,终于找上门来了。
这不算一件好事,但也证明他没有做错,急于回到长安,总比沉得住气,不露丝毫破绽要好得多。
他正思忖,傅希行已经从太学里蹦跳着出来了,见到他若有所思,扑上来抱他的马头:“大兄!”
十分兴高采烈。
傅希如回过神,对他笑笑。这匹桃花马性情温顺,虽然和傅希行不熟,但也只是烦躁的踢踏几下,往后一退,甩着头不让亲近,没做什么会伤人的大动作。
用马鞭拨开不安分的弟弟,傅希如示意傅希行也上马。
这时候太学门口到处都是马车和人,不乏被这里吸引了注意力的。傅希行原本没觉得不对,反倒美滋滋的,炫耀自己有人接,意识到有些目光十分奇特之后,才想起来傅希如现今破了相的事实,不由狠狠瞪回去了。
他知道傅希如无所谓,可被人盯着看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一时又懊悔起来自己不该因为一时意气就缠着让大兄来接,又觉得这些人实在可恶。他哥就算受了伤也绝对不是破相,比那些人要好看个一万倍还有余!
当下也不再说话,爬到自己的马背上,气呼呼的一夹,跟着不疾不徐的傅希如往前走了。
太学临近皇城,在这里游逛的人根本没有几个,谁跟着谁都显得刻意。傅希行等到走出一段距离,周遭没人了,才底虚气短哼哼唧唧的:“是我不好……”
他倒也不是伤春悲秋,自怨自艾的性子,但这回事儿不太一样,本以为自己都已经长大成熟了,是个可靠的人,没料到还是沉不住气,让大哥接受一群蠢材复杂的目光,受不了自己这么不靠谱。
傅希如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自责,豁达道:“这是早晚的事,难不成怕人看着,就不出门了么?”
这倒也是,就是女郎,也没有为了尊重和珍贵就不出门,躲避目光的道理,何况傅希如重新位列朝班,总不能遮着脸吧?
傅希行知道他说得有理,不全是为了安慰自己,虽然心里还没全过去,也松了一口气。
两人一前一后往家里走,伺候马匹跟着傅希行上学的仆役跟在后面。
兄弟二人就说起了任职的事。
此时男子二十一岁成丁,算是能够顶门立户的男人,徭役兵募也自此而始。高门子弟有祖宗荫蔽,想要入仕也好,科举也好,其实都能比这早。
就傅希如这个年纪和资历来说,已经叫很有资本了,这次回京明面上是抵御突厥有功,回京听候封赏,实际上也就是卫燎要继续用他的意思。
固然之前关于他出京的理由,因为圣旨语焉不详,只说是“逆臣”而众说纷纭,有诸多靠谱不靠谱的猜测,这回大概要升上一升,也已经是共识了。
傅希行还没接触过什么庶务,对朝中选官擢拔只知道那么一些书里说过,先生提过的,这种事还是直接来问他快一些:“大兄这次心里有数么?这几日恩赏宣召,陛下有说怎么安排吗?”
这事按理来说应该是卫燎早就想好的事情,可却迟迟不下旨意,难免叫人心里七上八下。傅希行不想起来还好,想起来就难免担心。他们祖父尚过公主,父亲也娶的是亲王之女,堂堂县主,傅希如身上有个郡公的勋位,可如果当不上正儿八经的职事官,要败落也很快。
太祖太宗都是子孙过百的人,宗室到如今已经有上万人,哪儿还个个都能沐浴圣恩?多半要靠自己挣,姻亲就更是如此了。
傅希如未曾料到弟弟也问起这回事,含糊安慰他:“不必着急,快了。”
什么快了,到底有多快,还是不说。傅希行生气,鼓着腮帮子用马鞭一敲马屁股,哒哒哒小跑几步,越过傅希如的桃花马,一路往前走了。
他也知道有些事情和自己说了没用,但总是要关心一下,这一问傅希如又不肯告诉他,难免就闹了脾气。
傅希如也不追,看着他停在前头,叫仆役进了旁边的道路,等到傅希如跟上去的时候,已经消气了,兴致勃勃:“这儿有一家挺好吃的羊肉饼,这会儿应该还有。”
坊间其实是不许做生意的,可长安城太大了,只有东西两市,显然不够方便利民,不得已,即使官家不准,也有人偷偷摸摸的在坊里做些生意,小吃,针头线脑的,补贴家用。
傅希如虽然在朝为官,却从来没管过这种事,闻言也只是叹一口气:“在外头吃的东西不干净,小心病了。”
也就这么一说。
这种事本来该有专门的胥吏监管,私拆坊墙金吾卫早就该发现了,只是如今这种事越来越多,都视若无睹了。
说话间仆役已经举着两个油纸包出来了,傅希行高高兴兴塞给他一个:“快!热乎乎的!”
那仆役跟着凑热闹:“是刚出炉的头两个!”
傅希如只好勉为其难咬了一口。他不太爱吃羊肉,倒是在幽州把这个毛病改过来了,天寒地冻的,物产又不丰饶,一年里头秋冬那么长,春天短得像是没有来过似的,经年难见一点绿意,不知不觉的,什么忌口也没了。
吃都吃了,傅希行这才想起来他大哥不太喜欢吃膻味去除不尽的羊肉,抬起头来一看却发现他也吃了大半,一愣,又替他难过起来。
虽说做弟弟的心疼大哥是应该的,可这么多愁善感,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低着头什么也没说,乖顺的继续往家里走。
时近年下,快要到封印的时候了,卫燎按着傅希如的事儿不做,一来是为了吊一吊他,看看风向和情况,二来自然是懒散,一心一意盼着能松快几天。
虽然没提过这件事,可宣召傅希如进宫的旨意却没停过,关于他独得恩宠的流言,自然是又起来了。
傅希如收了几封信,也就快到元日了。
他终于在卫燎这里见到了传闻之中权势滔天的尚书左仆射,裴秘。
那天没有下雪,天气晴好,卫燎唤了伎乐前来,与傅希如共赏,消磨时间。
他这个皇帝做的比先帝安逸许多,好似终日都无所事事。席上备了蜜酒,因为是白昼,且还要说话,因此喝醉了就没意思了。
傅希如端起酒盏抿了一口,,尝出辛辣的酒香,心生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