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共
卫燎驾幸在紫宸殿,一切与出京前一模一样,太子也在殿中,正攀着父亲的手臂一声一声唤阿爹。
裴秘进来见礼,听卫燎说了一声免礼才站起身,往前在宫人摆好的坐席上坐下,看了一眼太子,又去看卫燎的神色。
他看上去晒黑了点,这也正常,人虽然照旧俊秀阴郁,但看着也是矫健许多,裴秘正想松一口气,却嗅到了淡淡的药味,顿时变色,直起腰来,惊疑不定:“陛下?”
卫燎显然知道他的疑问是冲着什么,云淡风轻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只是天气热了,痊愈还需些时日……朕叫你来,也不是为了这个。”
他不愿意多提,甚至都不肯将目光从太子身上挪过来,裴秘也只好诺诺,不敢多说:“陛下万金之体,自当十分珍重。京中一应事务臣已经上奏过了,陛下如有疑问,只问臣就是了。”
连夜叫他进来,自然不是为了叙衷肠说闲话的。卫燎一走好几个月,况且还有云横那里的巨变,说是天下震动也不为过,眼下自然是要重新将京中掌握手中。
裴秘其人虽然没太多值得称道的美德,然而却是是个能吏,敢说出唯他是问这种话,显然是心中自有一杆秤,在三省六部不说是第一人,也差不多了,就算是攥不到手里的事情,也知道一二。
卫燎一手托着儿子,情绪显然不高,听他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问了几件事,又问过宫里的动静,禁中的动静,户部,钱粮,兵部,一一垂询。
裴秘自然都简明扼要的回答了,知无不言,君臣对答流畅平和,却难免觉得似乎遗忘了什么,十分不安。
是少了傅希如。
按理来说,裴秘也是知道的,虽然卫燎未必会第一时间就召见傅希如,但也不会这样冷淡,提也不提,问也不问,甚至他提到傅希如的时候也不见卫燎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一年多来受够了卫燎在此事上的反复无常,裴秘实在不能劝说自己这是个好兆头,然而问也无处问。
最后话题还是不可避免的转到了汧阳公主身上,盖因傅希如也走后,公主身在长安,长袖善舞,动静也不小。何况没有卫燎坐镇,宗室之中又因为他罢黜州牧之事虚弱无力,而公主火借风势,竟然能说得上话了,当即声名显赫。
即使有孕之后,小动作也不少。她不能进宫,倒是免了太子与贵妃他们的扰攘,然而毕竟也是不得不说的一件事。
卫燎闻言冷哼一声:“她怀着孩子,就这样上蹿下跳的……”说着说着,却一晃神,转而问裴秘:“她那孩子,几个月了?”
……这种妇人事裴秘怎么可能去打听?
不过不打听其实也差不多都知道,在心里算了算,裴秘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大约是六七个月了。”
他不用多想也知道,卫燎是绝无可能真的待见公主的,于是越发谨言慎行,一问一答,一戳一动,见卫燎脸色不好看,对公主更没有一句好话也不吭一声。
未料就是这样老实,也还是难免引火烧身,卫燎深思片刻,从公主怀胎的月份,跳到了裴秘的儿女婚事上了:“朕记得临走之时,傅家……曾为次子求娶卿的女公子?”
裴秘:“是……是曾经透过一点意思,呵呵。”
卫燎哦了一声,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朕就给你们两家赐婚吧。”
裴秘霍然坐起身:“陛下三思!”
他一心都在女儿的婚事上,想到顺娘含羞带怯的芙蓉面,再想一想傅家那小狼崽子与其兄异曲同工的温文尔雅,反应就未免过于激烈,再一看卫燎挑起的眉,只好嘴里发苦,往回找补:“臣……臣并非抗旨不尊,陛下慈爱,愿意为臣下儿女婚姻操劳,实在是令臣受宠若惊……只是臣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骄纵顽劣,是惯坏了,怎堪为大家妇,与公主为妯娌……”
越说声气越弱。
卫燎露出一副明白了的表情,睁眼说瞎话的安抚他:“卿的心事,朕明白了。然而听闻卿的遗憾是娶妻不得大姓,傅家尚公主,太夫人又是县主,岂不是圆了你的念想?”
裴秘张口结舌,然而却不肯放弃,还想再说,却被卫燎一句话堵住了:“何况,卿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不会因为这门婚事就当你成了公主的人。”
这就叫人无可抵抗了。
裴秘怕的也是与公主沾亲带故,将来清算的时候未免拆不开,他的立场不言自明,女儿却已经成了他人妇,难以救应。
眼下既然卫燎这样说了,就是答应了他,于是也只好心事重重的屈服,磕一个头叩谢天恩:“既然如此,臣领旨。”
傻姑娘这回倒是该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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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裴小姐大喜哇,许多年后恐怕也是写到戏本子里的人物。话说某年某月某日,有一位奸相,权倾朝野,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伶百俐的小姐,这小姐芳名顺娘,年一十六,生的是花容月貌,真好似月里嫦娥巴拉巴拉。然后讲述一遍爬墙头与情人幽会的爱情故事。
俗套的幸福才是幸福啊。
另外祝大家中秋快乐!(昨天的存稿是早就贴上去的,忘了算日子所以只有迟到的祝福了,大家都吃月饼了没有啊)
第八十九章 春雪
卫燎其实不仅是不开心,甚至觉得脏腑之内燃烧着一股幽暗的火焰,可这火气却不能顺利的生发出来。他知道自己不仅是为了公主有孕的事。其实想一想承明的存在,卫燎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自己与别人胡混的时候傅希如在想些什么,看待这件事只能当做报应。他真正觉得寒冷刺骨的,其实是明白过去从来不可逆,草原上那几个昼夜,明月关大雪寂静无声,反而是人生中罕见的风景。
傅希如的决绝之意其实他已经见识过不少,然而总是不肯承认,不愿意就此告别,掩耳盗铃的纠缠,似乎还能坚持下去。
真正叫他失去底气和勇气的,是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是我的错”。既然已经认识到自己做过的错事,又怎么将错就错,假做一切未曾发生?
他觉得难过,又觉得失落,想要挽回居然找不到方法,更寻不到勇气。
他也许是错过太多了。
见不见傅希如的,也实在不是很要紧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起意,要给裴秘的女儿赐婚。他隐约知道这二人是真正情投意合,静下来心来仔细想想,竟然觉得很羡慕。曾经他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曾有人要和他有个名分来着,只是他当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不仅不能答应,居然还因此而害怕。
由此想来,傅希行比他兄长有福气。
卫燎从来不是会妄自菲薄的人,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他从来对自己的评价不高,尤其是平白带给傅希如许多磨难,从对方的世界里来看,他确实不是个好情人。
世上其他人如何对待自己的情人,也不难想象到。他们并不是卫燎,但他们比卫燎好得多。
多年前傅希如曾经说过,他谁也不要,只要卫燎,可如今已经快过去十年了。十年,在宫墙之内,比一辈子还珍贵,谁也不敢说这缘分不算长久。
卫燎有心劝自己也差不多了,现在收手不算晚,然而却仍旧不甘心,他骗不过自己,也深知何为贪婪,其实并不觉得已经足够,只是觉得疲倦,无力,心有余,却再也抓不紧了。
他未曾见过傅希如做了父亲是什么模样,却已经见过他做了兄长的样子,不知多少次嫉妒过傅希行的无忧无虑。他知道傅希如对公主并无情爱,然而即便如此,世间也只会有他们隐秘的传闻,真正相守,并肩而立的还是他和公主。
尤其是傅希如有了孩子,他永远,永远都不会比另一头重了。
人生若此,无计可施。
隔日终究开了大宴。赐婚的旨意还没有发,因不能太重视这件事,卫燎先是见了一天的肱骨重臣,又头昏脑涨的来出席宴会。
宴会开在麟德殿,百官列席,一直坐到廊下,人人笑语声喧,因为皇帝班师回朝,威名赫赫。
眼下虽然还没有成功的平叛,更没有击溃回鹘人,不过卫燎的表现已经足够亮眼,指挥有度,甚至还屡次亲自领兵作战,取得奇胜,当下威信空前高涨,值得庆贺。
这宴会上汧阳公主自然也出席。
她这一胎怀的不大顺当,然而脂粉上过,就一点都看不出苍白消瘦,肌肤清透莹润,唇若含朱,脸若芙蓉,与驸马一道进来的时候,谁不赞一声伉俪情深,郎才女貌。
虽然卫燎不在京中的时候,公主也没有闲着,然而眼下两人再次见面,倒都是亲亲热热的,卫沉蕤扶着肚子弯不下腰,卫燎就适时叫起了,在她肚子上不轻不重的看了一眼:“尚未来得及恭喜汧阳你的喜事。”
说着,在傅希如脸上看了一眼,不见任何异状,于是自己也若无其事,将私库里的一个白玉如意赏赐给这对恩爱夫妻,就让他们入席了。
卫燎看出卫沉蕤的肚子沉重,还分神想了一想当时李婕妤是否怀的这么艰难,然而他毕竟是男人,又丝毫不关心这种事,自然比较不出什么。
夫妻二人落座在不远处,卫沉蕤低声道:“你也不必如此紧张我,原本……”她意味深长的一顿,又露出一丝苦笑:“我就该承你的情,谁知道我这辈子还有做母亲的一天?”
她用手抚摸着小腹,神态终于露出几分疲惫。
杜预的死,到底对她的打击很大。形同陌路也还不算什么,然而一个死于非命,另一个就该意难平了。他们之间没有缘分,可杜预死得惨烈,即使死后追封,有个极尽溢美之词的谥号,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人死万事成空。
傅希如并不多说什么,他心知卫沉蕤不仅只是难过与失落,更有许多彷徨与辛酸,然而自己并不是她倾诉的对象,于是也只是摇了摇头:“到了如今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公主身子沉重了,原本就应该多将养,何必事事称谢。”
这夫妻之名半假不真,然而两人倒是都有些惺惺相惜,远远望去确实伉俪情深。
宴席一开,有了歌舞遮蔽,眉来眼去就变得容易许多,卫燎静静地往下看,独漠漠坐在至高无上处,心里却空茫茫一声叹息。
他终究还是想赌一赌的。
能赌的,也只剩下一分真心。
卫燎自知执迷于此十分不智,不过他眼下自认为也只剩下这么一件亟待解决却无法解决的烦心事,不能不去执迷。他心里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一个隐约的猜测,只是自己也觉得很荒唐,不想再提起,然而等这两人真的到了眼前,却觉得未尝没有可能。
他信过太多虚而又玄的东西了,何不信一次自己呢?
于是离席而去,正好堵住了出来散散酒意的傅希如。
两人在廊下相逢,彼此都把有意当做无意。
卫燎回来还没有多久,这是他们第一次私下见面。按理说来救驾之功足够他们二人换个方式相处,可一旦在宫城之中,就还是和从前一样。到现在总不能骗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分别,过往许多事情从未留下痕迹。
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还轮不到他们。
卫燎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里,和傅希如对视片刻,率先开口:“她怀的根本不是你的孩子,对不对?”
他站得稳,立得直,又面无表情,上来就说这么一句话,傅希如顿时微微变色,却什么都没有说。
卫燎其实也只是赌,原想倘若是真得猜对了,就会被他诈出来,然而眼下傅希如不说话,他也明白自己是猜对了的。
或者说并非猜测,而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