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他没有说自己还有私心:等白宸领了一官半职,有了入宫的资格,两人相见也要容易许多。
白宸默默地看着他,几乎自语一般,他低声道:“宸晓得,宸如今竟只有靠这个法子,才能接近凤郎了。”
那声音太轻,又模糊,姬允一时不能听清,再询问时,白宸只笑了笑,道:“届时还求凤郎能赐宸一个内廷官职。”
都说地方郡守不如京中县令,而京中所有低阶官职,自然都比不上在天子近前当差的内廷官职,若想要青云直上,自然要多多地在天子跟前露脸。
“小郎君志气不小,”姬允挑挑眉,也笑道,“允了你便是。”
车马过了玉带桥,耳边便陡然便清净许多。朱雀大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各府的家仆们在扫门口的落叶,偶有装饰华丽的马车经过。
朱雀大街正街上所住的,俱为京中一等一的豪门贵戚,顾氏更为其中佼佼,大将军府坐在朱雀大街之首,与王宫仅一墙之隔。
行至大将军府时,姬允掀开帘子看了看,大将军府建造得极是辉宏,光是门脸都要比旁的府邸高大两倍不止,门前蹲着的两座石狮子有成年男子高,神态甚是威严。头顶匾额乃是整块紫檀木打造,以纯金镶边,贵气非常。
那块匾是姬允亲赐的,上面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也是他亲笔题的。
天色愈渐昏暗,各府门口已点上了灯笼,就着那模糊昏光,姬允盯了那匾额一阵,脸上无甚表情,正要走了。
见到有一人从大将军府的侧门,颇有些鬼祟地溜了出来。
因那人戴了披风兜帽,姬允眯着眼打量了片刻,眉峰才渐渐挑起来,他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
“把他给朕揪过来。”
姬蘅被按着在宫中代理朝政,还全年无休,身心已濒临崩溃。父皇返京之后,他以为自己总算是能喘口气了,又被白宴捡起落了一年的课,怕他学不死似的,教他往死里学。
今日好不容易甩掉难缠的白宴,翘了课学,溜出宫来找他舅舅。顾桓作为本朝第一名将,素日的不苟言笑,一眼瞟过去,便让人腿软,想要下跪。这朝野闻名的大杀神,却惟独对自己这个外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宠爱有加。小时候姬蘅不知死活,不止一次骑过顾桓的脖子,口中驾驾地喊,把他那个杀神舅舅当大马骑,骑得理所当然,骑得无所畏惧。顾桓也都只是稳稳地托着他,从未沉过脸。
姬蘅在大将军府里好吃好喝,作威作福了一日,才在侍从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动身回宫。
哪知才出府门,迎面就被父皇的贴身近卫给逮着了。
姬蘅一看到是卫纶亲自出马,便知要完,果然一举目,便见到府门不远处停了辆车子,李承年站在车下,大约是在等他,眼里充满了同情。
卫纶神色恭敬,拱手的姿势也很标准,却无端让人觉得火大。
姬蘅拧了拧过于秀美的眉毛,他生得很有几分姬允的形韵,只是太年少些,显得青涩。
只眉目里那种矜贵,简直一副模子刻出来的,他冷冷地哼了声:“滚开。”
那股神情语气,显然是全学的他父皇。只是还未变声的少年清音,少了些他父亲那积淀已久的气势,如幼猫学虎,以为自己超凶,却一根手指头便能戳个肚皮翻起。
卫纶垂眼退到一边,姬蘅微抬下巴,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走到车前,才顿了脚步。
面上骄矜高傲消失无踪,小太子一脸苦相,很怂地小声问李承年:“父皇怎么亲自来了?”
心中又咬牙恨恨,白宴那个阴险的,竟然直接向父皇告了状。
李承年抿着唇,忍住笑,道:“殿下别让圣人等久了,快些进去请罪罢。”
姬允坐在车中,脸上冷冷的,看着姬蘅耷了眉毛,自觉地在车厢一角蹭了个地儿跪了。
“父皇,儿臣来认错了。”
姬允冷眼睨他:“你有什么错?”
小孩儿老实认罪:“儿臣不该旷课,还将老师关在书阁中。”
姬允眉角一抽,敢情这趟还是坑了老师,偷溜出来的。
他一时倒是想不起来自己也是偷溜出宫来的,更不提自己年轻时候和老师作的那些对,只板着脸孔,把不学无术,不尊师重教的太子训了个狗血淋头,顺口还给禁了一月的足。
姬蘅被训得彻底恹了,生无可恋地跪坐在姬允脚边。
又听得姬允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既那么亲热你舅舅,有事无事便想着往大将军府跑,怎么还是这么一副软筋软骨头的不中用?”
一直默默受骂的小太子,终于觉得有些委屈:“不是父皇不许儿臣碰兵刃吗?儿臣原想向舅舅习武,舅舅听父皇的话,也不肯教儿臣。”
姬蘅生来羸弱,从小大病小病不断,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姬允实在怕了他的儿子们,一个一个地早夭,于是分外小心翼翼,养他如养了个水晶人儿,舞枪弄棒这类危险玩意儿,自然是不许姬蘅碰的。直到姬蘅平安成年了,姬允才发觉这太子经年在锦绣堆里养着,被养得又娇气又草包,已经是被养得废了。便准他去了一回战场,想让他长长血气。
结果上了战场的姬蘅娇气草包丝毫不减,顾桓却因了他的娇气草包而殒命。
姬允心中忌惮顾桓,却也同样真的依赖于他。顾桓一死,各地藩王失了弹压,群起而反,他手忙脚乱平定了八王之乱,又马上遭遇后梁侵犯,实在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继乏力。
盛朝迅速地在手中衰落下去,而他眼睁睁望着,却无能为力。
想到前世种种,姬允眉心突突地跳。
若是姬蘅不去战场,甚至只要不那么草包,顾桓就不会被他坑死;顾桓不死,八王就不敢妄动;既无内忧,外患后梁也就不会有机会趁他虚弱时进攻,便是入侵,朝中既有顾桓坐镇,就不必从未行过军打过仗的白宸出阵;白宸不立那场军功,就不会受尽爱戴,聚起势力,最后一朝反口,咬断他的咽喉……
姬允心脏咚咚如擂鼓,为这连串的联想,他背后发了一层冷汗。
他勉力地稳住心神,声音却有些嘶哑了:“你果真想要习武?”
姬蘅对他父皇冷静面皮下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他天真纯洁地点点头:“儿臣不止想要学武,还想学行军打仗。像舅舅那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舅舅为我朝第一名将,儿臣一直以舅舅为榜样。”
毕竟是少年人,多少都有英雄情结。姬蘅自小更敬仰他舅舅,姬允也早就看透了。
姬允此时却没心情同姬蘅心目中谁是他的第一英雄而拈酸吃醋,他声音发了沉,有种令人心脏发颤的严肃和沉重:“你若是真心,便不能嫌苦嫌累,半途而废。必要钻研透彻,若是只学个皮毛,你便不必开这个头了。”
姬蘅听了,眼睛渐渐地瞪大了,他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红,结结巴巴道:“父,父皇,的意思是,儿臣,儿臣……”
姬允嫌弃他这一副窝囊样儿,伸手指捏了他脸一把。
眼里却已经微微地笑了起来:“等父皇同你舅舅提过之后,你就跟着他学武吧。”
姬蘅几乎要跳了起来,极快活地应了声:“是,父皇!”
自然,之后娇气的小太子如何被他亲舅舅虐得哭爹喊娘,抹着眼泪哭喊我不学了,那就是后话,暂且不提了。
既载了这个浑小子,姬允索性送人送到底,准备将人送回东宫。
倒是姬蘅看见车子行进路线,忙着喊:“父皇,走这边走这边,儿臣要先去看母后。”
姬允一顿,还是让车子转了方向。
李承年觑他神色,连忙在旁说好话:“太子殿下性属仁孝,早晚前去昭华宫请安,也是合乎礼仪的。”
姬允瞥了这自作聪明的老货一眼。
他几时又说了不许太子去向皇后请安了,便是皇后与他不和,也是太子的生身母亲,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自然受得起太子的早晚问候。
他懒得理李承年,淡淡地问姬蘅:“你母后近日可好?”
姬蘅眨眨眼,大约也是有些惊讶姬允会关心母后,反应片刻才用力点头:“父皇不必担心,母后最近心情舒畅,连饭都比以往多用一些。”
姬允心想,她一年不看见我,心中当然舒畅。
但见姬蘅那一团幼稚的脸上,写满了“自家不懂事的父母总算成熟了一点点”的感动与欣慰,嘴抽之余,不免又感到了两分愧疚。
无论他与顾蕴之间如何,终究是波及到了姬蘅。
是以到了昭华宫,姬允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回来也没同你母后仔细说会儿话,一道进去罢。”
草包小太子闻言,即刻泪光盈盈,就要变成哭包小太子了。
姬允又嫌弃地捏他一鼻子:“不许哭!像什么样子。”
第33章
姬允却未直接进去,反而等在门口,等宫人一层层地通报之后,再由昭华宫的人,浩浩荡荡地迎他进去。
顾蕴身着皇后朝服,仪容端庄地站在厅前,姬允一到,一丝不苟地同他行了礼。
这是最合乎礼仪的,本应无可指摘。但即便是帝后之间,对于结发十多年的夫妻而言,每次见面都这样大费周折,也太过于生分了。
前世顾蕴和他形同陌路了一辈子,至姬允被囚禁,顾蕴仍安坐在深宫中,到他身死,也未听得那边一丝动静。
夫妻情义凉薄至此。
重活一世,身边的许多事情相比前世,都起了偏差。
唯独顾蕴,竟一如当初。
姬允摆摆手,冷淡地说了声免礼。
姬蘅赶紧上前去扶起他母后,全然看不懂两人之间冰壳一样氛围似的,脸上团起得意的笑:“母后,儿臣同父皇一起来看你了。”
太子在场,姬允好歹忍住了,没说出你母后巴不得我永远别来看她。
只冷着脸闭紧嘴,径自坐到上首。
顾蕴大约也同样顾及到姬蘅,不说什么,只摸了摸姬蘅软软的头发顶,短促地微笑一下。
那转瞬而逝的微笑,使她那冷肃面容,陡如春水梨花初开,清极艳极。
顾蕴是生得很美的。
同她哥哥一样,顾蕴因混了番邦血统,鼻高眼深,又不像她哥哥轮廓太过突出,兼具了深邃与柔美,那满头的乌黑长发带了卷,更使她像个番邦小公主。
本朝对女子并不特别拘束,顾蕴小时候也爱跟着她哥哥上蹿下跳,习武弄剑,后来年纪稍大一些,生了女儿情思,便不大跟着男孩子混,只蜷在绣房中读书写诗。岂料顾蕴于诗文上竟也很有天赋,还因之在京中得了顾女士的一个名声。又是京中有目共睹的姿容绝色,大族之女,一时求亲者不绝,几要踏破了顾府门槛。
彼时姬允刚刚离宫建府,正需一位极匹配的贵家女入主王府。有好女若此,又是顾桓的亲妹妹,顾桓私下还亲自来同他说亲,姬允自然无有不允,遂三书六礼,声势浩大地迎娶了顾蕴作正妃。
顾蕴用热帕给姬蘅擦了手,姬蘅挨着她,说些嘴甜讨巧的话,多亏了还有这闻不出空气味道的傻小子一刻不停地吧哒吧哒,否则两人之间更是尴尬。
当年挑开红锦帕,下面那张面容是否饱含了爱慕与羞涩,姬允已记不大清了。十多年来,唯有彼此的冷淡相厌,日复一日累积下来,将年少本就不多的情谊消磨殆尽,重生一回,再见仍觉心中烦闷。
顾蕴自始至终没有主动和他说一句话,姬允也懒得去触个冷钉子,坐了一阵,觉得简直是浪费时间,白来这一趟。
“朕不在宫里这段时间,”姬允终于还是先开了口,道,“多亏了皇后,既要教养太子,又要坐镇朝廷,辛苦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