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姬允看着座下一些人并不怎么掩饰地撇撇嘴,就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他勉强忍住气,并不发作,只更沉了声音,道:“钱能包庇奴才纵恶行凶,夺人田产污人清白,最后使人自尽。众卿以为该如何处置?”
便有人上前道:“这些恶事本钱贵一人所为,娄老汉既已杀了他,也算两罪相抵,以命偿命了。”
又有人道:“素来只有主罪及奴,哪里有奴才犯罪,牵连主子的道理?钱能不过是管教奴才不当,且听闻那钱贵对母亲也是不孝不养,想来这等人原本便是不堪教训之徒,钱能哪里又有什么大的过错呢?”
一群人这样说,自也有人看不惯钱能行事,或与钱氏有旧怨的,要针锋相对地怼回去。
像脾气过于刚硬的,比如那写状子的御史蓝玉,更是直接掷了手中笏板,怒道:“钱贵作恶累累,难道钱能果真毫无所知?诸君与那钱能难不成是穿了同一条裤子,怕把他的底 裤扯了,自己也要光屁股不成!”
这话实在低俗又直白,一些人直接涨红了脸,举着笏板指着他“你”了半天,一时竟想不到如何驳他。
姬允在上面听着,也不由按了按额头,己方辩友实在太过粗俗。
难怪在明知上一世蓝玉刚直无私,后来为白宸所重用,他也打算扶植此人的前提下,三年前他还是一脚把人踹出王都,准备让蓝玉同那拨出去的人一起,到地方上历练历练——至少学学该怎么文雅一点说话。谁知三年后回来,蓝玉不仅本性未变,反而还学会了本地的一些下流俚语,骂起人来更加地通俗易懂了。
眼看互相又要吵个没完,顾桓执笏向前,站出一步,道:“蓝御史空口白牙全凭一张嘴,便要给一众臣子定罪,未免太轻率。钱贵为奴不守本分,还横行霸道鱼肉乡里,死不足惜。钱能身为主人,未尽到管教之责,致使惨案发生,确该领罚。但究竟是否有意纵容钱贵行凶,也该收付有司审问,眼下结果还未出来,陛下便要问刑,未免视法度为儿戏。只有暂且搁置,等结果出来再行处置。”
暂且搁置。
姬允细细品味了这四个字,唇边不觉露出了两分意味不明的冷笑。
自三年前他回宫,开始有意插手政事,顾桓也识相每日给他誊录卷宗交以来,看着君臣之间是很和谐,但只要有什么事姬允和顾桓意见相左,顾桓若不能劝服他,便能以程序繁多,准备不足为由,暂且搁置,搁置着搁置着,就再也没了下文。
想来顾桓既要独掌朝政,又要让他保持着点体面,不至于因为太失落而做出冲动的事来,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姬允似笑非笑道:“这回大将军又要搁置多久?”
顾桓神色不变,全不觉出他话中讽刺意味似的,道:“这都是刑狱司那边主理的,臣如何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审出来,又能审出个什么结果?”
这时候他倒又知道刑狱司不归自己管了!
姬允一路憋着口气,回到寝宫便一拂手,又要摔落一支玉瓶。那玉瓶里插了一株已经颜色渐衰的桃花。
姬允动作一滞,那力道便卸了大半,花与花瓶都得以幸存。
前几日东山游宴,正好轮到白宸随侍。大约见花开得很好,便折了一支送他。
但其实那日白宸不止送了他一人。
他捧了一束,逢人便送,好像一个过于俊俏的卖花郎。女郎们收到花时尽是满面绯红,后来却得知女伴也有,京都里平日高雅大方,和和气气的闺秀们,为此吵了好几架。
他看着这株分与众人的桃花,时时意难平,时时想着要扔掉,桃花却始终好好地开在瓶中,直到萎谢凋零。
他知道白宸再也不会单独送给他花了,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在信中夹了两朵芬芳的干花寄给他,说想与他同赏。
甚至以后可能连附赠也不会再有了。
望鹤楼。
南去仙北望鹤,并称双子楼。去仙楼以身处飘渺云波间,如在九天仙阙,却无仙人神女,所以唤为去仙。望鹤楼原先却不叫望鹤楼,而名极天阁。因望鹤楼本是前朝皇帝修来以通神的神楼,所以本来由于规制,除了宫阙、箭楼、城楼、钟鼓楼与塔寺之外,京中少见超过三层以上的高楼。但望鹤楼却足有九层,修成一座五面的塔楼形状。五角檐下各缀了青铜铃,最顶端的阁楼里,还有一顶巨如人身的青铜钟器。
传闻登楼时,若九层青铜铃同时震鸣,此时敲钟,所求便能上达天听,求得天神护佑。
只那修楼的皇帝一家都灭尽了,可见天神并不关心俗世,也无心去保佑。
所以到了本朝,去仙楼开成一栋酒楼,名人士子斗酒吟诗,彻夜不休。望鹤楼则开作一家戏楼,每日都由教坊司里最受追捧的歌舞伎人献舞献乐。
姬允贪图享受,喜好美人音乐,自然对望鹤楼情有独钟。自三年前南巡回宫,就更是频繁地出入此楼。虽然极天阁整个被改成了望鹤楼,但第九层那单独的一间厢房,仍被唤作是极天阁,专门是留给姬允的。
近日教坊司写了一支新曲,姬允便兴起出宫,要去望鹤楼听曲子,还点了散骑郎白宸随侍。
姬允坐车,白宸骑马跟在车子旁边。
两人中间隔了一道竹帘子垂下遮住的车窗,两不相闻。
只偶尔颠簸一下,那人勒马靠近了,隔着帘子问他:“前方有块石子硌住轮子了,陛下还好么?”
密密的竹帘细细地漏了些缝,姬允隐约能够借两分漏进来的微光,瞧见外边那人的一片衣料。
但也仅此而已了。隔了那么密密的一重,还看得见什么呢。
但他也没有让人掀帘,只在车内坐着,声音很稳,听来甚至有些寡淡:“无妨,继续走罢。”
目光却几乎胶着在了竹帘子上,只盯着对方那张被帘子挡住的脸上。
“是,陛下。”
那人恭顺地应了,勒马走开。
直到那点细缝已连窥视那人的一片衣角也不足够了,姬允这才将目光收回来。
下车的时候,姬允不知怎么走了神,脚下踩空了一步,身体一歪,眼见着要跌下来。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姬允站稳了,还并不来得及说什么。
那只手已经很快收了回去。从始至终,那人指尖甚至没有碰到他的皮肤一下。
即便如此,白宸仍是微微垂目,道:“臣冒犯了。”
姬允不知该说什么,嘴唇微微开合几次,终于只是嗯了一声,又觉太冷淡,添了一句:“无妨。倒是多亏卿扶了一把,使孤免于出丑了。”
对方只微微低头,道:“这是臣的本分。”
如天底下最恪守本分的臣子,那人显出全然的恭敬与顺从。
三年前那个莽撞热切,脸上发红地说着想要对他诸多不规矩的少年,终于是亲手被他推开了。
两人进到望鹤楼,便有仆人迎上来,领他们去极天阁。极天阁在最顶的第九层,以姬允的性子,断断不可能每一次都委屈自己一步一步爬上去的。
遂问计于能工巧匠,只是不等那帮子没用的东西想出什么解决的法子,倒是姬允自己偶然见到宫女提桶到井里,汲完水再转动滑轮,便不费力地将水桶转上来之后得了灵感。叫人从楼顶的藻井垂下来几条粗绳,以滚轮相连。绳子两端则固定住能容纳三到四人的木箱,一侧做成拉门的款式,供人出入。再以人力转动滚轮,小屋便能升上去,不必辛苦人自己爬楼了。
人在贪图舒适一道上真是才思泉涌。
姬允使用得很惬意,又第一次带着白宸来,便有些忍耐不住,有些炫耀地问道:“你觉得这东西如何,可还方便省力么?”
白宸见他神色中难掩得色,目中微微一软,但那柔软情意尚未从目中泄出来,他已微微垂下睫毛,敛去眼中神色。
只点点头,道:“的确别具匠心。”
顿了顿,又道:“只是到底不大安全,陛下贵体,以后还是少乘为好。”
姬允知他是尽臣子本分,但听得这么一句谨慎的劝告,心头还是雀跃两分,活泼泼地跳起来。
只面上还是矜持着:“卿的关怀,朕记住了,下回不乘就是了。”
言语间已到了极天阁,姬允摆摆手,仆人便懂事地退下了。
白宸为他推开门,看见里面的人时,瞳孔不由微微一缩。
姬允越过他的肩膀,已看见里头的人,不由喜道:“先生竟已到了。”
那人站起来,朝他拱一拱手:“圣上有所召唤,草民怎敢不应。”
这人着一身布衣,人近中年,形容清矍,看着有种清直之感。即便是向姬允作揖,也像是竹子被风吹弯些许,风止住很快就又挺直了。
那人又转向白宸,面上不复那点疏离的客气,却是已经带了和缓之色,他正要说话。
却被白宸抢了先,他突兀地开口道:“陛下,这位是?”
姬允为他的无礼微微诧异,不由转脸看他,一时没注意到那中年男子脸上也是掠过一丝惊讶,又很快敛去。
姬允也无心计较白宸那点无礼,只笑道:“小郎年轻,不识得先生也是有的。不过傅衹傅知雅,傅先生的名号,你总该知道吧?”
傅衹号知雅,十多年前辞了江城太守,避世隐居。傅衹时有才名,德行亦为人所推重,当时名士白衡称之为“知雅之士”,傅知雅这个名号,便是这么传开来的。傅衹隐居之后,朝廷欲征辟白衡为官,白衡道:“知雅不出,我何能为?”于是不就,甚至随后也入山避世,十年不出栖绿山。
他们一在南一在北,遥以诗文相和,一时传为美谈。
白宸既为白衡为数不多甚为宠爱的侄辈,即便不曾见过傅衹,听总是听过的。
白宸旋即露出恍然之色,敛眉向傅衹作揖:“傅先生高名,家叔时常提起,却未能亲见一面,今日得见仓促,晚辈失礼了。”
傅衹轻轻颔首,已不见了方才的亲近之色,只道:“小郎多礼。”
姬允见他们互动之间颇为冷淡,不由颇为感慨。
上一世傅衹作为白宸最重要的幕后军师,步步筹谋,让人心惊胆寒。而今两人初次相见,却也不过寻常问候。
只是见这一幕,他心中反而松了口气,甚至有两分宽慰。
他想,还好这一世是自己请动了傅衹,先将人拉到了自己麾下来。
上一世后梁侵犯,白衡入京,白宸通过白衡与傅衹结交,随后傅衹入了白宸帐下作幕僚,一路谋划,终于将姬允从王座上拉下马来。
重生之后,姬允总是在想如何避免上一世的结局。他自然可以像对姬准那样先下手为强,让白宸和他身后的那一干人永远别进入官场,别出现在京城。这无疑是最简单的法子,一劳永逸。但他不能说服自己,上一世既是他对不住白宸在先,使人心生怨怼,终至祸起。重活一世,难不成又要换一种方式,将人的抱负志向,剥夺毁尽吗?
姬允到底读多了佛经,所谓因果报应,他不相信这样就能逃得脱,所以一心想要弥补,圆上那个缺口。
何况若真的要把后来跟着白宸的人都除了,那朝廷里除了白蚁蛀虫和顾桓的人,还余得下什么呢?
最好的法子,自然还是化敌为友,将人收为己用才是。
屋内却不止傅衹一个人,还有几名官员,都是之前被姬允借故调出京的那批人,最近才被调回来。
他们还道自己出京是遭了贬谪,谁知三年就又被调回来,还都是或原位或右迁。今日又被姬允私下召来议事,莫不面面相觑。
正狐疑间,伎人们已经到了。
极天阁是一室两厅的格局,姬允令乐师歌伎在外厅唱曲,外厅和内厅以门帘相隔,他们便是在内厅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