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他目光略微有些移开,避重就轻道:“无论如何,总归我还是你的舅舅。”
这却是承认的意思了。
姬蘅脸上有些发白,顾桓只当他不能接受这样有违伦理的现实,也不欲同小孩再分辨什么,只另起话头,道:“你父皇如今不大好,你底下那些兄弟姊妹,个个都在动脑筋,四处地活动,你却窝在东宫闭门不出,你要朝臣们怎么想?”
姬蘅咬着牙,道:“爱怎么想怎么想,谁管他们。”
顾桓不由微微地一皱眉。
有时候他觉得,这孩子实在被宠得太过,没心没肺,一点没有顾大局的意识,生了气便将自己关起来,偌大朝堂,底下汹涌暗潮,全都不去理,实在不是个为人君的好苗子——好在这些倒也真的用不着姬蘅操心,他只需像现在这样,日子过得不顺心时候,发发小脾气就足够了。
他甚至盼望姬蘅能一直如此,别像他父亲那样,半途变志,让人处处为难。
顾桓的眉头又松下来了,他很愿意纵容对方这样程度的任性,声音也缓和下来,道 :“倒确实也没什么可担心,你是正统的东宫太子,又是我顾桓的外甥,除了你,谁还有资格承继你父皇的位置?”
这话内的意思就过于明显了,姬蘅袖下的手指微微攥紧了,面上却只显出狐疑神色,看他一眼:“我父皇,究竟如何了?”
顾桓神色未变,只道:“请殿下早做准备吧。”
第85章 (添了点内容)
他说得强硬且不容置疑,既不解释姬允到底身患何病,为何至今不容人探视,也不说明顾蕴如今处境,丝毫没有顾忌姬蘅的意思——想来也是,眼下情势,顾桓既然肯一力扶持他上位,姬蘅如果不傻,此刻就该顺水推舟,什么也不问,当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清清白白地坐上那个位子。
姬蘅面露迟疑,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怒色,却被强装镇定下的惊惶所覆盖过去,他抿紧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垂下眼皮,极轻地嗯了一声。
顾桓点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姬蘅那一瞬间心里的挣扎,他也看在眼里。
但是没人会傻到推开将要到手的一切,恨不行,爱也不行。
这日之后,姬蘅重返朝堂,发现朝堂上风云越发诡谲,数名大臣联名上书太子登基当政,太傅白宴站出,怒斥他们为国之窃贼,两拨人马争吵不休。
姬蘅坐在上座,始终不言,白宴为他置身事外的态度深感恼怒,这日凌厉话锋终于直指向他:“陛下隐于深宫,说是染疾,究竟如何情形,臣等却一概不知,此时诸位就要轰抬着太子登基,究竟是何居心——太子殿下既身为国之储君,又是东宫正统,难道听信谗言,真的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吗?!”
姬蘅被他指着鼻子教训了一通,也显出了不高兴的模样,他鼻子一皱,道:“太傅常常训导本宫,人君当勉励,人子应孝悌,如今父皇病重不能理事,本宫代政,既为社稷着想,也为父皇分忧,太傅却口出恶言,字字诛心,又是个什么道理?”
立时便有人附和。
白宴被他们的寡廉鲜耻气得发抖,当下拂袖而去,隔日竟上表辞官,归隐山林。
顾桓踏进乾阳宫,他最近每日下朝都会到这里来遛达一圈,经过上回事情,姬允与他彻底撕破脸,顾桓从来到离开,往往要坐上一个时辰的冷板凳,但这也并不能阻止他每日往这里来,姬允不理他,他便自己找话来说,今日正好说到白宴辞官的事情。
姬允正无所事事地翻书,听到此,手指一顿,顾桓注意到了,道:“白宴倒也算得上是性情中人。”
话是这么说,语气里却颇有两分轻视之意。在顾桓看来,白宴这种行为算得上是一种半途撂挑子逃跑,遇事则退,可称之为不战自败,他是颇为瞧不上的——尽管于他是要轻松许多。
姬允却没仔细听他说什么,他将书又翻过一页,眼睛里却一个字也没看下去。
他倒是差点忘了,上一世白宴也是辞官归隐了的,只不过发生时间比现在要早许多,而他因为被诸事缠绕,这点小事并不挂在心上,没想到数年过去,白宴仍旧被姬蘅气得辞官了——纵使有所推迟,好像结局也并不曾有过改变。
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吗?
姬允心里仍旧疑惑,但不知为何,已不如之前惶惑,反而略微感到麻木。
被所谓命运反复玩弄之后,已经失去挣扎的意志和力气。
随便吧,他想。
如果真的一切都不能改变,那也挺好的,至少顾桓应该还是会死。
只是还是会为了姬蘅死吗?又会是什么样的死法呢?
姬允漫无边际地想象起来,明知不过是自己的臆想,仍然有种报复性的快意从心底生出来。
若说从前,依赖与忌惮让他对顾桓感情复杂,上回之后,顾桓亲手将他从年幼时候生长起来的两人间的情谊一刀斩断,他对这人再无那种偶尔干扰他判断的酸软情绪,只余下带着恨意的麻木。他甚至有些佩服起来,顾蕴是如何忍得下这么多年的呢?
顾桓不是瞎子 ,当然也看得出来他的态度,但是姬允既然已经在他囚牢之中,那什么样的态度,也就无关紧要——若什么都想要,那未免也太过贪心了。
徐广年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药味浓郁,姬允立刻厌恶地一皱眉。
从前几日开始,姬允就被逼着喝这不知道是什么劳什子的东西,来路不明的东西谁敢喝,姬允第一次偷偷倒掉之后,也不知道是哪个奸细转头就告诉了顾桓,第二日顾桓就亲自上阵,逼迫他将药喝下去。之后每日顾桓过来,必有一项是要盯着他喝完这碗药。
“陛下,该吃药了。”
顾桓将药碗从徐广年手里接过来,递到他眼前。
姬允别开眼,一脸冰冷的抗拒。即使如此,他仍是不肯开口和顾桓说一个字。
顾桓见他眼中毫不掩饰的不耐与厌恶,目中泛起郁色,嘴角却微微扯起来,道:“凤郎若是恨我,就更该把这药喝了。”
姬允不为所动。
顾桓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姬允想要挣扎,但挣不开,只好瞪着一双眼怒视他。
“凤郎是不信我么?”顾桓盯着他愤怒的一双眼,仿佛有些留恋,便用嘴唇碰了碰姬允的眼皮,姬允气得睫毛都抖起来,顾桓低声笑一下,继续道,“喝下这药,再过几日,凤郎就会慢慢忘记,忘记你恨我的事情,忘记你心里的白小郎君,忘记你是谁……凤郎,很快你就会什么都忘记了。”
“到那时候,我会重新地,一步步地慢慢教你,教你认出我,教你你是谁,教你除了我之外,不可能再爱上别的任何人。”
将变回一张白纸的人关进自己的金屋,重塑这人的记忆,每一根枝桠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长,让这人眼中只有自己,满心满眼都是对自己的依赖与眷恋,再不会有这样的恨,这样的冷漠与无视。
捏住姬允下巴的手指越来越用力,顾桓面上简直显出一种偏执而狂热的神态,他的嘴唇贴住姬允的颈侧,声音滚烫而沙哑:“凤郎,我就是这样贪心。”
他得到了权力,现在还要得到这个人,还要从身到心,里里外外,一寸不留。
姬允瞳孔受到惊吓般地张得很大,他眼中震惊而愤怒,颤抖的嘴唇和睫毛却毫不遮掩地暴露了他的恐慌。
他知道顾桓绝不只是口头恐吓,他知道对方一向说到做到。
姬允突然手脚乱蹬,剧烈地挣扎起来,顾桓不得不先放下药碗,将他的四肢压制住,又取下自己的腰带,将姬允的两只手腕捆起来绑到头顶,不停乱蹬的两腿则被他死死压住。
姬允眼看着他又端起了那只药碗,愤怒与恐惧让他眼眶迅速地红了,他仍然不甘心地死命挣动,声音高亢而尖利,半途就撕破了音:“顾桓你疯了吗——”
他满脸通红,艳丽的怒色一直从面皮蔓延到挣开的颈项里,顾桓垂目俯视他,几乎是带着些趣味地看着对方死命扑腾,惊怒尖叫。
他意识到对方的愤怒于自己毫无威胁,就好像看见一只小动物对自己龇牙咧嘴,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可怕,还会有些可爱。而对方的恐惧,则非但不能令人生出怜悯同情,反而更令自己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令人颤栗的愉悦——他终于掌控了这个人,他能够对这个人为所欲为,他没有可再顾忌的。
甚至不久之后,连这人的思想,这人的记忆,也都一一属于自己,他可以任意在对方的身上塑造出自己想要的痕迹,他能够在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往前那几十年困扰他的,缠绕他的,使他切齿不甘的,在这时候都化为了甜美的甘露,这就是站到权力巅峰的美妙之处,他不用做选择,他想要的,他可以都拿到手。
顾桓将药碗重新凑到姬允嘴边,姬允极力别开头要避开,但是顾桓捏住他的下巴,强硬地掰开他的嘴唇,从他的嘴里灌进去,姬允死死抵住舌尖不肯吞进去,便有小片汤药从嘴边溢出,他自己也被呛得咳出来,眼中泛出泪花。
他被这样的顾桓吓住了,而不敢想象的失去记忆的自己,会被顾桓当作偶人一样对待的自己,记忆会被肆意篡改的自己……他不想失去自己的记忆,他不想变成一个脑内空空的傻子,他不想余生都活在虚假的记忆里,他不想从生到死都被顾桓玩弄在掌心里,成为一个供他满足取乐,满足他欲望的偶人——更可怕的是,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本不该是这样活着的。
他皮面上那点高傲和骨气全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恐怖情景给吓的魂飞烟灭了,极度的恐惧使他眼里一下滚出泪来,他哭着道:“我不喝这个,我不要喝这个!……顾桓!我求求你,我不要……”
顾桓掐住他的下巴,他的神色冷酷,隐隐有种疯狂的暴戾之色,这样的神色,与多年前下令屠城的顾桓竟隐隐重合起来——一旦将自己身体里恶的那一部分释放出来,常常如倾洪泄水,它们冲垮堤坝撞破围栏,再无人可以控制。
如今的姬允眼眶通红,满脸眼泪,他不再高高在上,他的高傲荡然无存,他屈服了,他向自己服软了,他哭着哀求自己,但是这丝毫也不能引起他的心软,柔软的情绪仿佛被什么隔开,某根神经却过度兴奋地跳动着,激起他体内更暴虐的那一部分。
第86章
朝中自白宴归隐,姬允一系痛失一臂,拥立太子的大将军党则趁风起势,将几个与己对立的硬骨头纷纷或贬或谪,朝中局势立变,大将军一系一时独占鳌头,风头无两。
傅祗下了朝,没有理会同僚一起饮酒的邀约,独自步行离宫。他仍然很独,寡言少语,并不与谁走得亲近,白宴辞官之后,就更是独来独往,不曾对白宴所受遭遇痛心疾首下笔千言,也不曾对顾桓一党有过什么好脸色,甚至对太子姬蘅也出言不逊。
气得姬蘅几度想要论他的罪,倒是被顾桓按了下来,不只如此,顾桓还派人给傅祗送过两回礼,只是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对于这种摆在明面上的不客气,顾桓还未表示什么,旁边下属已先气急败坏起来:“这姓傅的拿什么乔!将军看得起他,想要提拔他,还不识抬举!属下看他是——”
顾桓摆摆手,打断他道:“傅先生志向高洁,不屑与我等武夫为伍也是情有可原。既然无缘相交,也就罢了。”
属下仍是愤懑不平,但因着顾桓的话,也就没人去动傅祗,只让他一个在墙角凉着就是了——毕竟朝中变动太剧,数根栋梁被换,房子终归有些不稳当 ,总要留些名望重的耿介人士顶住头上的天花板,好充门面,就像是一池水固然不能保证清可见底,但至少也要时常注入清流,才不致浑成一滩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