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舌[重生]
祁谟上来就用手抓了一颗肉圆子,往嘴里一扔。廖晓拂刚打了盆水来,等着殿下净手,没想太子早已在营中吃喝惯了,不修边幅起来如同连夜拔营的将士。“诶!殿下这、这还没净手呢……怎么就吃上了……”
“有廖公公亲自给孤试菜,孤还怕吃出毛病来?”祁谟笑道,伸手一揽抱人入怀,一同坐下了。若是从前廖晓拂必定要起来,这一年在外头跟着随意习惯了,也被太子宠出胆量来,坐在太子的腿上兀自拾起银筷,为祁谟拣了一筷子高汤竹笋。
“拂儿的伤还疼不疼了?”祁谟一口一尝,亲自从廖晓拂筷中取食。想不到他活到当为人父的年纪,竟也有孩童般任性的时候,愿意叫人喂着。
“早就不疼了,原本就伤得不深,哪儿就那么娇气了。”说着,廖晓拂战战兢兢拣起了一块滑嫩的豆腐,生怕一个不小心将豆腐弄散了,哈着小口给吹吹:“殿下快吃,快吃这个,奴才尝过了,这个怕是殿下喜欢的。”
祁谟张口衔了去,在口中尝过滋味,软嫩又甜滑,咬上一口唇齿留香,确实是自己爱吃的味道:“拂儿当真细心,若母后知晓,也会放心孤不再是孤身一人,也会喜欢你的性子。”
提及皇后娘娘,廖晓拂也跟着心里难受:“若娘娘还在……”
“若母后还在……”祁谟白日里强撑着,静下来便心疼难当,只得将怀中的人搂得越发紧才好受。廖晓拂也懂,轻轻拍起太子的后背,像乳娘哄小公主那样,喃喃自语:“莫怕,太子莫怕,娘娘不在了,奴才还在……小福子自知不能与娘娘相比,但往后宫里的日子……不会叫殿下孤单着。”
祁谟不禁发愣,不仅因为拂儿的话,而是自记事起就没有人再这样温柔地哄过他了。百日起就封了太子,既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也是桎梏枷锁。封了太子就不能再痛快地哭,否则便会被父皇训斥,封了太子就不能再肆意欢笑,否则便会被太傅呵斥,除却母后,更是无人关心他的软弱。因为太子是皇子中身份最尊贵的那个,要比旁人稳重,喜怒不形于色,再重的课业也不能喊累,再疼也不能喊疼了。
眼下竟被小福子当幼童哄了,不仅新奇更是叫祁谟的心狠狠酸软了一把。怕是母后在天之灵,托拂儿来宽慰自己吧。
“来!随孤来!”祁谟拉起小福子的手,将人拽到了窗边。窗外月色当空,一轮圆月将几颗星星映衬得宛如伸手可得。祁谟将人拉来,指起夜空中那闪烁的明亮,温声道:“拂儿看,那三颗并排的星星乃是参宿,嵌于北空之中。人道参宿有三,又名福禄寿三星,是吉兆。孤从前信人定胜天,如今也是不得不信命数之说。待登基之后,孤这心中除却天下,就只装着你可好?“
廖晓拂不懂殿下为何要与他说这个,心里头也是欢喜,默默将头低下了。“奴才还以为殿下要说,登基之后,怕是要将心思多分出一些去装天下,能留给小福子的地方就该少了……”
“那都是推脱说辞罢了,若心中真有这人,给了再多还嫌不够。人的心可是大得很,君王的心更应是如此。孤今日已与四哥说定,待他大婚,便将长子送于宫中抚养。”祁谟缓缓地说着,廖晓拂静静地听,银河迢迢,碎月当空,主仆相持行过万里,仍旧还是那颗金色的赤子心,并未随着改朝换代的浪潮变更。
“殿下!”廖晓拂急道。他明白太子这番话的苦心何在。养育四皇子的长子,那就意味着殿下并未再有婚娶的打算,算是为了自己,今生断了子嗣。
祁谟鬓角的乌发随风高扬起,如同初见时英姿勃发,却又多了几分不为人知的柔情,只对枕边人展露。半年之前,也是这个男人,金甲怒马,畅快淋漓地抗击北辽劲敌,这种战骨英魂是镌刻在魂魄中的,令人见过便永生难忘。
“母后大丧,孤生前不能尽孝,要以国丧为母后挽这份至高无上的尊荣。按国丧礼制,新帝登基后三年之中不得大婚,待守孝之期尽满,想来四哥的长子已经降世。”晚风撩起了廖晓拂的襟口,祁谟伸手将其掖好,指尖轻轻扫过那一段扎眼的勒痕,“孤今日当参宿三星起誓,孤登基之后这皇宫里不会再有嫔妃相争,不会再有女子将好年华断送在冰冷的宫墙之内。孤要做个痴心的昏君,专宠九千岁的昏君,生则同眠,死则同穴,不知拂儿可否做好了这份准备,今生,永世,都要与孤相守到老,携手白头?”
“奴才……”
“诶!拂儿可想好了,若是应了,便生生世世逃不开这无子无后的结局。今世孤为君,你为臣,往后可说不定。若是皆为平头百姓,也要如此结伴终老了。”祁谟清晰地说着,仿佛话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柄,已将轮回之事看透。
廖晓拂身着一身白衣,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偷看殿下的刹那。绿荫之下,一男子随手起势,剑花好似飞扬跋扈的凛风,叫他毅然决然地定住了神,牢牢将这男子的样貌身形记在了心里,此后再不敢忘却。
“臣廖小福……愿与殿下结百年之好,永世不改。”
元志二十一年六月,皇后大丧以国丧礼制,上至朝臣百官,下至黎民百姓,皆戴孝一月,与太子一同守孝。守孝期过,元志二十一年七月,太子祁谟登基,此行顺应天意,万民信服,皆道国之大运。因太子于北辽有功,人道其善武能战,皆称赞其为武帝。
武帝开朝,改年号为武至一年,为母后守孝三年,当年不曾迎娶新人入宫。同年,四皇子祁容封安王爷,并未安置封地,行走于四宫之中。宫中人皆暗道安王难缠,见之则躲避不及。
同年,重阳候之娣孙苏青松,念其镇守北境有功,特封为定远小侯爷,择期而归。安婕妤产子有功,祁谟特送其黄金百两,偷送安婕妤母子连同侍卫出宫,永世不得再回胤城。廖玉林与武乐贤则同行押至石洲,至此,尘埃落定,新朝已成盛世。
“老奴给皇上请安。”陈白霜在曾经的凤鸾宫正殿门口拜道,眼前的男子已不再是身着杏黄太子袍的皇子,而是一袭金龙赤纹的皇帝了。
这日祁谟下朝还早,回养心殿没见着九千岁,便来这处寻人来了。“九千岁可在里头呢?”
“回皇上,正是。”陈白霜应道。太子成了皇上自然是好,朝堂之上张弛有度,战功赫赫,功不可没,可是这私下就没那么恪守本分了,明目张胆地宠着徒儿。虽说徒儿跟着皇上再不会叫人说三道四,可这……这毕竟是把皇帝给带歪了路啊。
祁谟拢了拢袖口,挥手道:“那边不用通报了,朕进去看看。”说罢只身一人前去。凤鸾宫,曾是他母后住过的地方,如今修葺得差不多了,也该把拂儿挪进来,给他压一压后宫。
只是这后宫里,当真没有旁人了,唯九千岁独一。
廖晓拂一身赤红的长袍,官帽正挺,俨然一副二品大官的架势。只是再瞧面相,却又是涉世未深的轮廓。他手中正捏着的信,正是大师哥江文成着人送进宫的书信。
“……鸳儿未归,久寻无果,师哥于心有愧,就不回宫中当职了。如今我就待在小凉庄里,还是那个地方,就当是替皇上守着城郊,替你看着老屋。待鸳儿回来,也好将我寻着。每至日落西山,师哥必定去马耳山,亲自站在山峰自西往东寻上一遍,如此,必定能将鸳儿找到。外头万事皆好,切勿挂念,在宫中伺候好皇上,替师哥照料好师父。等我寻到鸳儿,便回宫给他老人家磕头请罪。”
“廖公公怎么了?”祁谟远远看了一阵才舍得走近,眼前的人已经和记忆中的八千岁成了一样的人,眉梢微挑,眼中含水,唇珠上翘似是要说话了。只是这回的九千岁再无命不由己的哭相,一颗泪痣成了脸上精致的点缀,除却耍脾气哭一嗓子,当真没什么用处。
“陛下今日下朝这样早?”廖晓拂一惊,连忙把江文成的信递了过去,“师哥……怕是不好过,恐怕只有将六哥寻到了才能安心。”
祁谟速速瞥了一瞬,将信还给了小福子:“嗯,朕自会加派人手,再去寻他。拂儿放心,你师哥吉人自有天相,是个有福气的人。”
廖晓拂点了点头,心中却有股莫名信念,总觉得六哥不会出事。“陛下今日的脸色,是否又与安王起了争执?”
“他啊,他何时不与朕起争执?西番番储听闻新帝登基,准备特派使节前来祝贺,并送上今年的食邑。四哥他疑心生影,总觉得是西番的公主要来讨那一顿羞辱的仇,想在其前来当日练兵摆阵,挫一挫西番的锐气。”祁谟回道,心思却已经不在这事上,只因今日的小福子有所不同,耳廓之上多了一点晕染开的粉白色。
“陛下看什么呢?”廖晓拂一问,便是懂了,抬手扶了扶耳后的花苞,低头问道:“咱家簪这花,好不好看?”
“西府海棠,与拂儿最为相配,自然好看。”九千岁簪花,这情境从前祁谟也只在心里想过一刹,如今真见着了,种种称赞的话语反倒是说不出来了,眼前晃着的全是小福子颈上的雪白和那海棠的花芯,“好看,拂儿当真好看。”
廖晓拂也是今日起了好奇之心,随手将凤鸾宫开得正好的海棠取下一朵,别于耳后。不巧皇上下朝早,便一忙着说话把这事给忘记了。忽地他想起一事来,笑着说道:“有个事,方才记起来,好似从未与皇上说过……咱家的名字叫廖晓拂,取明月晓拂之意,廖小福是师父给起的。”
祁谟牵起九千岁的双手,身后海棠盛放,清风来犹如天降雨瀑:“朕知道。”
“诶?”廖晓拂与那些花瓣儿一同晃了晃,“皇上知道?从何时知道的?咱家竟是糊涂了。”
“恐怕是……从上一世就知道了。”
一把冷泪一世慌,鸿门宴上诉衷肠。
荣檀回梦金銮起,海棠玉树同芬芳。
————正文完 ————
至此正文全部完毕!小福福笑着给大家鞠躬啦!!!!!!!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算是画上了完美的句号!谢谢大家一路相陪,陪伴小福福与太子这坎坷又幸运的一路!!!明天九点做个小手术,当然也会有番外篇啦!
毕竟我们的四皇子可能一不小心就把唯一一个没见过的大舅子得罪了!
我们的小状元还和武乐贤纠缠不清一路向北呢!
我们的江文成还没找到他的鸳儿呢!
我们的小白菜还有大将军,还有一些戏份呢!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感谢的话!谢谢大家!!!鞠躬三连!!!
第 157 章、鸳鸯戏子番外(上)
时至深秋, 清晨转凉, 就连升起的日头都带着薄薄的寒意。江文成起了个大早,再无心舞剑, 拾起扫把先将院里的枯黄落叶扫了去。如今, 他执拗地住在小凉庄里, 宛如一头只知道低头耕篱的老水牛,日日夜夜守着老九的这处破屋子。粗茶淡饭, 布衣麻鞋, 好好的一个人过成了苦行的僧,任谁也劝不动他。
鸳儿走丢已是五月有余, 江文成也魔障了五个月。在他心里头, 陈鸳就是一块宝贝疙瘩, 从来都不敢怎样他,就连偶尔摸了一把小手,都要独自呐呐罪过罪过。哪怕陈鸳在钟鼓司里的名声并不清亮,也与其他小公整宿和衣而卧, 可陈鸳在他江文成的心里, 人比白玉菩萨还要干净, 应当是捧在手里,端端正正地供起来。
他不敢想鸳儿若真有个好歹自己该怎么过这日子,只当自己不留神,把鸳儿给丢了。找不着老六,江文成没脸回宫给师父磕头,没脸给自己一个说法, 没脸过一天好日子。陈鸳自小就黏自己,从嘬着手指头起就师哥师哥地唤他。可自己非但不敢领他这份挚情,还让人替自己跑了一回黄泉路。每每想起此事,江文成心里那个疼劲儿,不比吞了一把琉璃渣子差多少。
他明白,找不着陈鸳,自己浑浑噩噩活着也就是个未亡人了。找不着陈鸳,他已经在心里给自己挖了一座苦坟。找不着陈鸳,江文成知道,自己这是把命也给丢了。
“文成啊,今日风大,你腿脚不好,歇着吧,少劳作些。”叶子扫到院门口,正巧过路一位乡下婶子。江文成为人憨厚,又不惜力,秋收时分常与小凉庄里的邻乡帮衬,自然就落下一个好人缘。再加上他身量高大,下手利落,任谁也没能看出他是个身子有残缺的公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