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寄声向来没耐心干这种重复的事,杵在旁边偷乖躲懒,平时一个大话痨,这会儿口风严成哑巴。
张潮倒是习惯了单干,挨家挨户、不厌其烦地问着那几个相同的问题。
然而一条巷子打听下来,还是得辗转到他处去问,街坊们建议了两个去处,一家是与他交好的另一个木匠,还有一家是之前张罗丧事的亲戚。
两人只好改道,先往那名木匠家走去,穿过主街的时候寄声顺手买了两串糖葫芦,张潮不吃,他就一人吃俩,左边一口再右边一口,不时还要往路边的小摊上凑。
张潮觉得他拖拖拉拉,忍了又忍还是催促道:“正事要紧,你想买什么下次再来看。”
寄声闻言从水粉摊上直起腰来,走着走着就跟张潮挤到了一起,他用一种跟长相不太相符的城府嗫嚅道:“这你就错了,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我是记着昨儿的教训,在观察有没有尾巴跟着咱们。”
张潮看他就是个任性跳脱的少年,没想到他还有未雨绸缪的心机,江秋萍的遭遇告诉张潮这种顾虑大有必要,他赞同地点了点头,低声回道:“那你有什么发现吗?”
寄声叼住一颗山楂,声音含糊地说:“暂时没有,走吧。”
张潮走了没两步,心里的好奇越来越重,之前江秋萍就嘀咕过这小子是什么来头,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人,张潮快人快语,于是看向寄声张嘴就问:“寄声,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这问题来得突兀,寄声举着两根串儿扭过头来,右边的腮帮子鼓着一个包,茫然不解地答了句:“啊?没头没脑的你问这作啥?”
“好奇,”张潮坦白道,“我看你的做派也不像小厮,觉得你的来历应该不简单。”
寄声承受不住这个马屁,受之有愧地“嘿”了两声:“没什么不简单的,我家就是一收买路财的,你懂吗?”
他说得干脆坦荡,一点不以出身为耻的模样,张潮心里却是“咯噔”一响。
字面上的意思他听得懂,可张潮不懂的是龙生龙、凤生凤,哪个山头的土匪能生出当官的儿子来!
当然寄声算不得官,可他跟着李意阑耀武扬……不,是追查案情,郡守见了他都要巴结讨好,无名却有权,比那些芝麻小官厉害多了。
再者,三品的提刑官带着个当土匪的小厮,要是有人刻意来针对,这就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把柄,既官匪勾结。
张潮心念电转,心想好在眼下的提刑一职是块无人愿接的烫手山芋,而寄声的来历大家都不知道,这情报非同小可,他自己也不可以再往下追问了,因为知道的越多危险就越多。
他用力压住了寄声的肩膀,等到小厮转眼来对视的时候,严肃地叮嘱道:“你的来历,不要再跟任何人说了,明白吗?”
寄声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并不是很明白。
他们英雄寨虽然类属于匪,可世事无绝对,名人堆里都能出败类,鸡窝里自然也会有凤凰。
天奉十五年,英雄寨救驾有功,当时微服私访的太上皇亲笔给寨子题了个“义”字,上面还盖有巡狩天下之宝的玺印,只是他爹喜欢藏私,不准他们往外说而已。
这些事张潮都不知道,所以他觉得很严重,寄声却并不以为杵。
说到避嫌,李意阑跑来当官还要带着他,可见他觉得这不叫事,寄声只管跟着他,可张潮又是一片好心,寄声嚼碎了嘴里的山楂,心里敷衍面上点头如蒜:“明白了明白了。”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从那户亲戚的口中问到了木匠妻子的下落,得知她本是饶临乡下乐垦村上的人,如果这些年没有去他处谋生,如今应该就在那里。
乐垦村位于城池西北面四十里处,两人在城门的巡检那里借了两匹马,朝着村镇疾驰而去。
隆冬时节百木零枯,城外官道的木林里,一只信鸽箭一般从两人头顶掠过。
——
午时初,主街小偏巷。
道士回头看了看,见那户人家已然重新关上了门,眉梢的沉着倏忽一扫,变成了一抹狡猾的窃喜。
他从怀中摸出临走前主家塞来的麻布钱袋,抛着掂了掂,感觉分量还凑合,正感慨此行收获颇丰,低下头用双手去撕绑口,准备清点一下报酬,谁知道肩头猛地一沉,竟是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背后拍上了。
“道长留步,有事向你请教。”
出声的是一道略微沙哑的男声,语气听着彬彬有礼,可扣在肩头的力道却着实不轻。
道士心里有鬼,闻声就觉得不好,沉下肩膀想要开溜,可没想到背后的人手上发力,将他直接压得歪着倒在了地上。
石板上尘土飞扬,道士就地打了个滚,这才脱离桎梏,坐起来看见了偷袭他的人。
来的是一个两人的团伙,黑衣的离得近,脸上病容惨淡,白衣的在一丈开外,头上精光是个和尚。
即使有刚刚撩阴手的威力在前,这两人的气势看起来仍然文弱,所谓眼见为实道士将两人从头打量到脚,看着看着镇定又回到了脸上。
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将钱袋偷偷塞进了袖筒里,抬起下巴姿态高傲地说:“请教好说,只是贫道眼下有急事要去处理,无暇他顾,公子还是去问别人吧。”
“诶,”李意阑拖着不赞同的调子踏出一步,懂行的人就能看出他是封了这条路,他笑了一声后说,“不找别人,就问你。”
道士应该是不太懂功夫,压根没看出对面是个高手,他一下就火了,冷笑着说:“说是请教,实则一派强盗作风,我若是如了你的意,岂不有辱道家风骨!你赶紧让开,否则别怪我报官抓你。”
知辛是方外之人,安静地在拐角上眼观鼻,既不担心李意阑应付不来,也不笑这道士大言不惭。
作为这里目前最大的官,李意阑懒得跟他胡搅蛮缠,从怀里摸出一块巡检的令牌竖起来道:“别给你自己找麻烦了,我就问你几个问题,问完了你就走人,如何?”
道士也就是想拿官来压他,哪想得到自己是求仁得仁,那块令牌让他的表情既懊丧又忸怩,他不知所谓地咳了一声,找场子似的说:“原来是官爷办案,何不早些言明呢,你问吧。”
李意阑直奔主题道:“你方才在那户人家的院子里用的是什么法子,使得火苗撩过的黄纸上出现了蛇形?”
道士不知他的伎俩已被知辛点破,还在装腔作势:“冤枉!那是妖鬼在贫道的法力下现了形,哪有什么法子。”
李意阑盯了他一眼,似乎是发觉他有些不见棺材不落泪,于是二话不说,欺身到他跟前并指往他胸前戳了一下。
道士先是眼前一花,接着就身不由己,动弹不得了,他吓得惊叫道:“喂!问话就问话,这是干什么啊?”
李意阑皮笑肉不笑地说:“听说得道的仙家本事通天,道长既然都能让妖鬼显形了,不如也让我等见识一下遁地穿墙的绝技。我看牢房的墙够厚,就很值得穿上一穿。”
说着他已经擒住了道士的左臂,做出了“拖”的动作。
道士虽然不能动,但五感都还健全,他明显感觉到手臂上的拉力拽得他整个人都在往下栽,失衡的重心让他有些乱了方寸,想起行骗挨罚总比下狱要好点儿。
权衡好利弊后他叫嚷起来:“好了好了,我说我说,你先松开我。”
李意阑力大无穷地将他像一截木桩子一样推正了,也不说话,就摊了下手,示意他随时可以开始。
道士哭丧着脸,先不惜天打五雷轰地发誓他不是坏人,只是靠本事赚些生活费,接着才肯老实交代。
“……黄纸是预先处理过的,用净毛笔蘸取硝水画出蛇的形状,等水迹干透纸上就看不见了,而黄纸粗糙,也方便掩盖纸泡过水的痕迹。硝易燃,接触到火苗了会比其他位置烧得更快……”
说到这里他惴惴不安地看了李意阑一眼,支吾道:“蛇、蛇妖就出来了。”
李意阑不仅没像他意料中的那样垮下脸,反而一脸凝思道:“嗯,那要是本来写在纸条上的字,再拿出来却凭空消失了,是怎么做到的呢?”
知辛这时悄没声地也靠了过来,想要开拓一下视野。
“哼哼,旁人或许无从得知,但官爷你问我,算是找对了人,”这假道士得意洋洋地道,“这也不难,窍门全在墨水上。”
“这墨水是用秦艽的根须和流珠调配的,秦艽的汁黑而不沾肤,流珠出冷窖不久就会隐去形迹,两者混合后根据比例不同,留形的时间会有些差别,但最后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李意阑点着头又问:“有恢复的路子吗?”
“没有,”道士答完见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忙为自己争取道,“那个,官爷,我能走了吗?”
李意阑解了他的穴道:“稍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道士一得到自由,就觉得心如刀割,这些都是他潜心研究了多年的把戏,全给这当官的打听了去,万一这人广而告之,那他就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可他又怕李意阑抓他去穿墙,不得不忍着郁闷伏低做小:“您老请问。”
李意阑话锋猛地一转,温和地笑了起来:“你这样到处行走,月余能有多少进账?”
道士愣了片刻,以为他是要拿赃,连忙谎报道:“启禀官爷,一月最好的时候,大约也就能落个五、五两银子。”
“那我给你十两一个月,雇你帮我解答这些字迹图形消失、出现的问题,”李意阑的作风是有点财大气粗,可态度并不盛气凌人,他笑着问道,“你愿意么?”
道士眼底“噌”的一道精光闪过,心里悔不当初地想着刚刚要是多报一点就好了,不过十两还算可观,便忙不迭地点头应了。
“你现在先跟我去游击将军府,我写封文书给你,你拿着到县衙去找江秋萍江先生,”李意阑瞅了他的袖笼子一眼,又扭头去跟知辛说笑,“至于这点小财,取之不义,还是从哪里得来,就还到哪里去吧,对不对,大师?”
知辛像个万年捧场王似的说:“李兄说的都对。”
道士听见“游击府”和“县衙”时已经懵了,看他那口风像是官还挺大的样子,也不敢再讨价还价了,恭敬地说着好,走回妇人的院墙下将那钱袋隔着墙抛了过去,末了还做戏做全套地念了一句。
“无量天尊。”
——
午时三刻,扶江城栗泗桥头。
吕川花了一两银子,买通了本来占摊卖瓦罐的小老儿,让人将摊位让他一天。他席地坐下,将腋下的布卷拆开来,像模像样地摆起了摊。
他摆的是个刀具摊子,各种刀型只列了一把在外面,摊子前头的布片上用墨水写着一首打油诗。
快哉门吕老五,杀过猪斩过虎,所用之刀出此处,一把不过二钱五。
李意阑让他去跑尹川,他却跑到相邻的郡城来摆摊,这不是吕川玩忽职守,而是他出了饶临城以后,跑在路上忽然想出来的一个办法。
尹川地处千里之外,姑且不说他没有千里马,单就行路就得三四天,加上快哉门的掌教日理万机,也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到时候运气不好耽误起来,吕川根本拿不准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是无所谓,可是李意阑的钦命等不了,吕川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在邻城耽搁一天,试试自己的土办法。
他的想法很简单,白见君是个骄傲的人,门下的作风也不肯流于俗浪,吕川就想着去搞假冒伪劣碰个瓷,要是遇到个把急性子,他立竿见影就能找到快哉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