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主使暴露的太过突然,反倒叫苦苦追寻的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果然是冯阁老啊,”李意阑的声音适时从外面飘进来,正好解了他的围,不然那刺客往他脸上一看,就知道事先根本不是成竹在胸。
江秋萍站起来,回头叫了一声“大人”,脚步暗挪着准备将主审位让出来。
李意阑走过来在他肩上按了一下,让他不用穷忙活,给道士指了对面的位置,自己在江秋萍左边的条凳上坐了下来。
刺客的目光此时已经随着说话声落到了李意阑身上,森冷的杀意在眼底浮动。
李意阑不仅不为所动,还在对人评头论足,他望着刺客的眼睛说:“你们这一届的死士,啧,不太行。这才哪到哪,就把你主子的老底儿泄出来了。不知道首辅他老人家知道了会有什么感想,后不后悔居然派了你们这种水平的货色来执行要务。”
江秋萍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公子哥平时待人有礼有仪的,谁知道冷嘲热讽的功力也不可小觑,专挑别人的心窝子扎,看那刺客气得红眼挫牙的样子就知道了。
人可真是,不可貌相啊。
作为李意阑针对的目标,那杀手就没有江秋萍这么闲了,他气血上涌,表情越发狰狞,那形态放在普通人身上,怎么着都该暴跳如雷了,可刺客毕竟是受过酷训的人,他只是咬牙切齿地和着血沫喷出了一个字眼。
“呸!”
“死士么,我知道你们最不怕的就是死,”李意阑继续刺激他,“可你放一百个心,案子没破之前,就是我死了,你都死不了。你就安心地在这里守口如瓶,等我们提刑司拿到线索,再打着你的名义去找冯阁老讨教吧。”
刺客听他一口一个“你”,完全把同伴摘到了干系之外,敌人的话他其实一句都不该信,可人性多疑,在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况下他很难心如磐石,刺客猛地垂下头,不再去看那个影响他的黑衣官员。
李意阑见他拒绝跟自己眼神交流,便也没有穷追猛打,不是他不想,而是眼下除了江秋萍这一诈出来的反应,他们手中也没有其他可以直指首辅的证据,说多了反而会让这刺客察觉自己才是关键,还是先晾着比较妥当。
他跟江秋萍窃窃私语地合计了一通,当即决定这个忽悠完了,可以再去诈一诈那个,三人便移步去了另一间。
刺伤江秋萍的刺客要更为顽固,听了江秋萍的“挑拨”话,“呸”也没“呸”一声,于是李意阑就知道了,重点还是应该放在“呸”他的那个身上。
谢郡守如厕归来,见李意阑回来了不由大喜过望,还以为自己下午不用窝在这风不畅、气不爽的牢房了,谁知道李意阑更加过分,连江先生都抽走了,说是有事出去,让他一个人盯着俩刑房。谢才不愿也不敢顶撞,苦着脸将这尊忙碌的瘟神目送走了。
从重牢出来之后,李意阑将由门缝引发的猜想低声告诉了江秋萍,接着才给他和道士相互引荐。
江秋萍聪明绝顶,立刻就从这些话中听出了李意阑的本意,因此对王敬元特别客气,明明不认识这假道士,却还睁眼说瞎话,抱着拳说:“久仰久仰。”
王敬元喜欢被人吹捧的感觉,对这斯文有礼的先生可谓是大有好感。
三人直奔卷宗堆集如山的正厅,江秋萍利索地翻出任阳风筝案的卷宗,摘出白骨从天而现的细节念给道士听,说完去看李意阑。
李意阑接过话头,客气地询问王敬元:“道长,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天际翱翔的风筝上出现一些特定的形状,等落地的时候却又消失呢?”
王敬元靠骗术吃饭,脑筋要是转得不快,早就被人不打死也打残了,等李意阑提完问题他也已经回过了味儿,这两人说的赫然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风筝白骨案,李姓的公子是个大官,雇他帮忙查案,那他岂不就是半个师爷了?
平生还没听过骗……咳,术士也能当师爷的,王敬元心里又是激动又是自豪,帮忙的热情霎时极度高涨。
他摸着下巴上那一缕稀疏到不成型的胡子,脑筋转成了走马灯,另外两人看他眼神虚放、神情专注,便在旁边默默地等。
等了约莫有半刻钟,元神出窍的道士眼中才聚上神采,他也不敢托大,怕被人看笑话,稳妥起见地说:“公……啊不,大人能不能给小的一只风筝,让我先琢磨琢磨。”
有得试就是有戏!
李意阑心下一喜,立刻笑道:“自然可以,道长需要什么样的风筝,我现在就陪你去作坊里选。”
江秋萍也是喜上眉梢,放好卷宗决定随行。
一行人马不停蹄,离开衙门又风风火火地往街上的纸扎铺里而去。
申时一刻,郊外乡村。
在经历了近一个半时辰的马上颠簸后,张潮和寄声抵达了乐垦村。
村落白墙灰瓦,单调之外透着股素净,两人策马来到村口,看见第二户人家的门口坐着一对下棋的老丈,张潮不够面善,便支使寄声上去问路。
寄声笑成了眯眯眼,一派天真地上前问道:“老丈,问您打听个事儿,崔菊崔大姐是住在这里吗?”
乡村的生活应当很安定,被问的俩老头儿慈祥和善,没有那种防人的戒备心,其中一个说:“哦崔家的大闺女啊,在这里在这里,你么往前直走,第二个岔道口左拐,一直走到门口种着两根腊梅树的那家就是了。”
寄声一叠声地道了谢,碍于乡间的宁静不好跑马,只好和张潮一起牵着马往村子深处走,走了一里半地以后,两人来到了盛开的腊梅树下。
这乡间的人家将院子围在屋前,用木荆条扎的篱笆隔开,寄声看见院子里跑着巴掌大的小鸡仔,但主屋的门窗都闭着,像是家中没人。
寄声大老远来一趟,已经不想再往别处去找了,他不死心地在篱笆外面喊“崔大姐”,结果要找的人没喊出来,倒是把对门的邻居给惊动了。
对门里出来了一个矮壮的汉子,见了寄声和张潮也很客气,毕竟普通人家根本骑不起马,他有些忸怩,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二位老爷是崔氏的什么人。
寄声张嘴就扯了个俗套的谎话:“我是她的远房表弟,我叫李寄,这是我的随从大张。请问大哥,我那大表姐是上哪里去了?”
英雄寨将他养的天不怕地不怕,虽然目前是在给李意阑当小厮,可寄声还是有些少爷样子的。他的假名字也简单粗暴,直接从他六哥和自己的大名里各抽了一字,他报的毫无停顿、一气呵成,话里唯一的破绽,大概也就是张潮不像随从了。
这汉子看面相就是个憨厚人,见寄声眼神清笑容闪,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不是坏人,自然也不会多加揣度,老实告诉了寄声两人,邻居的几个可能的去处。
寄声谢过了汉子,转身臭着脸和张潮分开去找了。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在原地重新碰面,各自摇着各自的头,在那几处都没找到崔氏的人影。
有了知辛和江秋萍的遇袭经历,两人都不敢大意,先后撑住篱笆跳进了崔氏的院子,等到木门一破开,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只见舍内人是没有,但被翻得乱七八糟,连床上的褥子都被扫到了地上,这明显是有人造访过的迹象。
张潮寒着脸仔细巡了一遍,没发现血迹,但这丝毫没有让他感觉到侥幸,他跟寄声并没有偷懒,可还是棋差一着,晚了一步。
谁来过?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木匠的媳妇儿现在是死是活?还有屋里翻成这样,是在找什么?
酉时初,饶临西十一巷。
吴金翻起右掌,确认了一眼伙计给的纸条,大半个下午的走访过后,纸上只剩下唯二的两家了。
他心里十分清楚,今天很有可能都在白跑,不过瞎忙也比闲着好,吴金打了个手势,带着随行的人直奔目的。
这列在倒数第二的扇子作坊比之前要隐蔽,门脸上连个提示都没有,要不是本地人指明,吴金就是从门口过,也绝对发现不了这是一家扇子作坊。
应扣击声来开门的是个妇人,年纪在四十左右,见了官差满脸惶然,声音跟蚊子嗡嗡似的:“大、大爷们有何贵干?”
吴金就是模样粗犷,心地其实很软,并不想吓唬任何人,但查扇贩子这事需要威严,才有可能震出某些人心里的鬼来,他暗自苦笑了一下,愈发虎着脸喝道:“衙门办案,把门打开!”
妇人唯唯诺诺的拉开门,满院子晾着的扇骨架登时显露出来。
吴金带着一撮人进入院内,妇人有些怕官,小步子踩得飞快,跑到门口冲屋里喊了两声当家的,自己躲到墙角低头片竹篾去了。
屋里很快走出一个男人来,脸上的病容比李意阑还要枯槁,看见吴金一行人也是惊疑不定,惴惴地问大人来意何为。
吴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遍问这个问题了,他说:“这两个月以来,有眼生的扇贩子从你这里进货么?尤其是那种案头挂着百岁铃的,走起来不用吆喝,光拉铃就行的。”
作坊老板立刻答道:“没有。”
吴金觉得他张嘴就答难免敷衍,就说:“你不用想一想么?”
老板苦笑道:“我这里一年到头的也没什么生意,要是有我也不用想,肯定记得牢牢的。”
吴金也不傻,刨根问底道:“没有生意你们靠什么维生呢?还有这满院的好东西,不就都浪费了么?”
老板哽了一下,抿住嘴唇脸上“腾”的红了。
吴金一看就觉得有鬼,立刻气壮山河地吼了一声:“说!”
老板被他吓出了哆嗦,双膝软塌地跪在了地上,难为情地交代道:“回、回大人的话,小人家的扇子都是低价供给……供给春意阁的。”
吴金来饶临之后还没个闲的时候,街道他倒是跑得挺熟,可那些个吃喝玩乐的地方就不清楚了,此时这个本地小有名气的地名钻入耳中,他还在大张旗鼓地嚷着问:“哪个阁?你大点儿声。”
站在他背后的新兄弟里有个善解人意的,连忙附到他耳边嘀咕道:“大人,春意阁,是城里一个相公馆。”
吴金嘴角一抽,头大如斗地说:“走。”
不过他动作是快,可运气不太好,春意阁入夜了才开张,这时天还大亮,吴金只好先转向那最后一家作坊。
然而去的路上,他跟策马狂奔回来的寄声两人撞了个正着,吴金一问登时大吃一惊,将作坊交给那几个衙役去跑,自己爬上寄声的马屁股就跟着回衙门了。
三人投胎似的冲入大院,一眼就见院里的三个人在放风筝,寄声不知道内情,看自己急得冒火别人却那么悠闲,气得上来就是一个大白眼:“夭寿啦,还玩儿!”
李意阑扯着线回过头来,和颜悦色地跟他解释:“谁在玩了?我们在试探风筝案上的原理。你们怎么都回来了?”
“嗨呀!”寄声嘴皮子一掀,那语气里就藏着一股滔滔不绝的架势。
张潮为了抓紧时间,直接手臂一横捂住了他的嘴,言简意赅地说:“大人,出事了。木匠的妻子失踪了,家中被人翻了个遍,她手里肯定有什么东西,但是我们去晚了。”
李意阑表情没什么变化,堪称平静地说:“我知道了,你们辛苦了,坐会儿吧,我们等等看。”
寄声扒掉了张潮的臭手:“等啥子?”
李意阑回头去顾他的风筝:“等你捕头姐的消息。”
寄声的第一反应就是:“姐姐不是回崇平去了吗?”
“没有,你看,你们不是被人盯上了吗?”李意阑头也不回地说,“所以我昨晚请她帮忙,悄悄地去找木匠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