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彩法门是神仙戏术中的五门之一,所有的玄机全在道具本身,是江湖诸法中最为神秘的一脉。
白见君还仰着脑袋在熏毛巾上的热气,语气里尽是无所谓:“没本事的人,得罪就得罪了。官府要是连火中生莲这点小伎俩都看不破,那白骨伸冤这一连串的案子,所用的技法不下十样,他们绝对破不了,我没兴趣跟酒囊饭袋合作。”
——
继杜是闲之后,虽然不一定准确,但吕川从凭贴上解开的暗语还是让众人备受鼓舞。
作为新出炉的揭榜人,跟谁都不熟的杜是闲在李意阑拐弯抹角的授意下,被谢郡守请到偏厅去接受表扬了。
知辛会意连忙起身要走,李意阑张嘴要留,却不慎岔了口气,登时咳得天翻地覆。
大家都有点发憷,因他早晨才度过一次生死大关,寄声眼下恨不得将懂医术和救过命的知辛挂在他六哥的裤腰带上,立刻狂招着手喊道:“大师来来来,快看看他。”
知辛被李意阑咳得胸口莫名发闷,寄声就是不说也没打算在这节骨眼上走,他过去给李意阑把脉、顺气,谁料不等那人完全平息下来,其他人见情况已经好转,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江秋萍一天之内听见两个进展,高兴得容光焕发,把吕川的臂膀大力拍了好几遍,满口赞他是好样的。
寄声也虚伪,对着吕川竖大拇指:“川哥我就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
然后吴金也夸王敬元也捧,吕川被无视惯了,被这些忽如其来的友好和关注弄得不太自在,堆着眉头满脸都是怀疑。
李意阑受气氛感染,看昔日大开大阖的老朋友在人堆里束手束脚,被这个拍一下、那个推一把,跟被围观的猴儿一样,心情竟然报复性地轻松了起来,就好像某些压在上面的重量,这一刻都忽然消弭了。
屋里闹腾的不行,但却是那种不讨人厌反倒还想起哄的吵闹,李意阑靠在床头偷着乐,笑着笑着又想看看知辛这时在干什么,于是他将视线打转,不料知辛的目光也正好收回来,两人刹那间四目相交,眼底印的都是对方在笑的模样。
知辛并非不苟言笑,相反他脾气好,即使纯粹是为了礼貌,嘴角常常也翘着,可李意阑觉得之前的所有片刻,似乎跟眼下都不相同,他觉得知辛在仿佛在发光,眼神柔润,里面只装了自己——
也许情动就是这种滋味,会无端端地想起他、看向他,或者是触碰他。
一般的眼神相交,触过碰过便该移开了,并没有久久凝望的必要。
可是李意阑不对劲,知辛感觉陌生又古怪,这个人盯着自己,却又什么都不传达,眼里似乎闪动着很多的情绪,知辛本能地没敢往深处看,猛地眨了下眼睛,借着这个打断将头转开了。
如山的案情压在头顶,放松的笑闹便也长久不了,众人很快又进入正题,考虑到十六日还有两天,调查的重点便被放在了快哉门上,大家合计了半刻,一致决定出门去放炮。
王锦官本来不同意让李意阑出去,可他太想去看后续了,就一个劲地往知辛耳朵边上凑,讲小话地让知辛帮他说服他大嫂。
知辛的耳朵眼里被他灌了不知道几道气息,又热又痒,躲也躲不掉,最后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受不了李意阑这样突袭性的死缠烂打,还是因为这人现在高兴,反正是去替他当了说客。
王锦官十分信任知辛,见他都说出门没大碍,也就懒得管了,但是保险起见,她还是麻烦知辛随行了一趟。
一个时辰以后,李意阑披着大麾戴着风帽地站在路边,看着寄声在不正确的时间和地点,拿香点燃了摆成一排的炮仗。
九声爆响接连在主街在炸开,声音震耳欲聋,足以轰动大半个饶临城。
在迅速集结靠近的人群中,寄声甩了甩还没用完的香烛,看着同伴们说:“炮放完了,好多人都围过来了,哪个才是快哉门的人啊?”
江秋萍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等等看吧,答案总不能就是放九个炮仗,对方应该会联系我们的。”
这话说过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众人就在近处听到了男人咳嗽的声音,四面寻找了都没有,最后还是李意阑最先蹲在了地上。
快哉门的使者独树一帜,是一只叫声跟人咳嗽一模一样的……癞蛤蟆。
它趴在众人跟前的不远处肚皮起伏,背上绑着一张卷成筒的纸条。
“哇,”寄声惊奇地说,“它是成精了?还是其实是一只长得像癞蛤蟆的鹦鹉啊?”
第42章 胡椒
李意阑可能是被白骨案中的怪事荼毒多了,对这诡异的蛤蟆反应平淡。
毕竟死人骨头都能伸冤,牲畜说个人话也就不那么稀奇了。
他手上的动作极快,那蛤蟆可能都没有反应过来,背负的纸条就划出一道虚白影,被他夹在了指尖。
众人一阵愕然无语,既羡慕他是个武林高手,又怕那被人打劫的蟾蜍会突然唾他一口,虽然蟾蜍眉间的白浆毒性不大,但这小东西生的丑陋,喷溅出来的汁液自然也让人避之不及。
可这么大的动静下,那蛤蟆却像是通人性一样,始终趴在那里一声一声地咳嗽。
寄声越听越觉得有趣,就用肩膀撞了撞他六哥,寻求共鸣地说:“六哥,你觉没觉得它有点像你啊。”
这蛤蟆咳个不停,李意阑发病时也是那德行,寄声指的其实咳嗽的动静,可他自己明白,却又因为人不靠谱没有说清,以至于这话落进李意阑的耳朵里,直接质变成了最直观的相貌比拼。
被人当着心上人的面打击相貌的震撼非同小可,李意阑本来准备展开纸条,一听这话简直万念俱消,抬起头就去看寄声,想从自己的跟班脸上看出开玩笑的迹象。
可寄声俨然是认真的,那笑嘻嘻的神情李意阑一看就知道他现在没作弄人,所以说,自己跟地上这位新来的朋友,是真长得……有点像了?
本来再好看的人,病入膏肓之后都不怎么样,李意阑久病没自信,但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从来没自诩自己有多英俊或者潇洒,但他再不济也没想过会沦落到和癞蛤蟆平分秋色的地步。
虽然是单相思,但没戏和被人嫌丑,感受还是大不一样的。
李意阑心情复杂,鬼使神差地看了知辛一眼,有点发怵知辛会露出赞同或看笑话的神色来。
好在知辛根本没看他俩,目光正专注地落在地上。
李意阑本来也想看知辛在看什么,但寄声还眼巴巴地等着他答话,不答还不知道这小子又会有什么惊人的言论,他收回视线,抬手就给了寄声一个脑瓜崩,同时坚定地说:“没觉得。”
“那你的感觉有问题,”寄声的头一点都不痛,因此还有满腔的精力振振有词,“它咳得跟你一模一样好吗!”
原来他说的是咳嗽的动静像,李意阑回过味来之后简直啼笑皆非,他立刻就发现自己的心态变了,以前他都不太看脸的,可现在……
他不由自己地又偏过头去看知辛,这一看所有不合时宜的翩翩浮想就都没了,因为知辛已经单膝跪到了他的身边,正要伸手去捉那只癞蛤蟆。
李意阑已经取走了蛤蟆身上的东西,因为不明白知辛这是想干什么,他带点疑问意味地叫了一声:“大师?”
知辛将右手的手背贴在地上,最初的落点离那蛤蟆约有一尺,等了片刻见它没反应,便又往前轻轻地蹭了半尺,听见叫声低柔地答道:“嗯?”
李意阑觉得以知辛的气质不适合干这种事,便笑着道:“你是要抓它么?我来吧,我手比较快。”
“它也不动,没事,我抓得住,”知辛笑了笑,徐徐靠近的手绕到侧面屈成拱状,自上往下将蟾蜍扣在了地上,然后他面不改色地捏住蛤蟆浑身是癞包的软肚子,轻轻地将它提了起来。
江秋萍向来看不了这些浑身是包、不干不净的东西,见状眯起眼睛,露出了不适的表情。
其他人常在江湖里飘,更有碍瞻仰的画面想必没少见,便各用各的淡定站在一旁围观。
只有杜是闲跟知辛不太对付,逮住机会就要给人添堵,他口是心非地赞道:“佛说众生平等,果然诚不欺我,大师对这癞蛤蟆和人,就是一样的平和亲近嘛。”
是个人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挖苦,嘲讽知辛的行为恶心人。
不过知辛没理他,他正忙着去观察那蟾蜍的短吻。
自它出现起知辛就觉得有些古怪,这大蛤蟆的叫声的确与众不同,但它叫了半天却一次嘴都没张过,这就莫名让他在意了。
没人会平白无故地去捉这东西,李意阑想着大师肯定有他的道理,出于好奇头便朝那边探了过去。
知辛感觉到有人靠近,不抬头也知道是谁,因为一股药气随之袭来,他翻转地手腕便朝李意阑那边斜了几分,方便这人也能看清。
李意阑眼力过人,知辛这一摆弄他立刻看到了蛤蟆吻部上有三个小黑点,他正欲凑近去了看个究竟,就听知辛笑道:“别再过来了,小心它将蟾酥喷到你眼睛里去。”
李意阑止住贴近的趋势,指了指蛤蟆的嘴说:“这又是什么猫腻?”
“吓人的猫腻吧,”知辛笑着朝他伸出了另一只手,“它的嘴好像被缝住了,有刀吗?借我用用。”
李意阑身上没带刀,但他利落地从袖口里抽出枪头递了过去。
知辛开始没注意他的动作,接过来之后直接愣了,他修行了多年才能勉强压住名利心,可面对高人或利器,心里还是免不了有敬畏欢喜心,他认为那是它们应得的尊重。
可李意阑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就比较矛盾,这人一方面爱枪如命,另一方面待自己的兵器又很随便,比如眼下。
知辛捏着枪头,哭笑不得地说:“兵器榜上的第六口神兵的锻造者,要是知道他锻的枪有一天会被人拿来干这个,会不会觉得你不太尊敬他?”
也许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师父拿枪干过更无聊的事,李意阑接受到了错误的教导,丝毫没觉得自己怎么怠慢了解戎,他豁达地说:“不至于,小气之人难成大家,而且神兵神兵,干什么不行?你用你的,不要紧。”
知辛恭敬不如从命,小心地拿枪头的刃口挑开了蛤蟆嘴上的三道缝合线。
江秋萍等人从四面围过来,就见那细线剖开之后,蛤蟆立刻长大嘴,似咳非咳地吐出了一堆红黑色的碎片和黄色的扁圆状小粒。
王锦官捡起一挫碎片拿到眼前看过又闻过之后,发现这只是被稍微敲碎的普通干胡椒。
嘴里的东西吐完之后,那蛤蟆的叫声就正常了起来,变成了它原本的“呱呱呱”,大家纷纷反应过来,原来癞蛤蟆“成精”的机缘,在于往它嘴里塞点儿吐不出来的胡椒。
管中窥豹,由此可见快哉门果然是奇人异事的荟萃之地,要是能够跟他们搭上线,肯定会有更多的收获。
江秋萍雀跃地说:“大人,快看看那纸条上写了什么。”
李意阑眨了下眼睛作为回应,接着十指屈伸,拉开了筒状的纸条。
众人相继低头,看见纸条上的内容是三列行书,要求他们将火中生莲的答案写在纸上,绑回这只蛤蟆身上,再将它们一起扔进沽衣湖里,然后静待消息即可。
有王敬元在,沾水不湿的字和纸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面对快哉门时非常被动。
大街上不是议事的地方,李意阑便将纸条折起来塞进怀揣里,带着众人回了衙门。
因为那只蛤蟆回头还要用,知辛就没有找角落放生,一直默默地捏在手里。
李意阑觉得即使退一万步讲,这东西也不该由大师来拿,便伸出手说:“它也算是涉案者,大师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