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杜是闲脸上得意地都掩不住,嘴里却还虚伪地谦虚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李意阑适时也回过味来,和气地说:“杜先生,我也有个疑问。铜丝和蓂荚装进莲子皮里之后,按理来说有正反之分,花瓣那端朝上即为正,茎端朝上便是反,比如我随手一抛,它落地时正好朝下,那铅弹引爆时它正反颠倒,呈现的景象不就是另外一番了么?”
江秋萍也正有此问,求知若渴地看着书生。
这个纰漏杜是闲也没想过,他摸着下巴继续沉默,半晌后才说:“盛炭火的是铁盆,那就在铅弹丸底部再粘一小枚慈石,慈石吸铁,便总是正面朝上了。”
李意阑颔首:“有道理。”
接着又是一小阵沉默,杜是闲将众人看了一圈,言笑晏晏地说:“诸位还有问题吗?没有在下可就领着赏金,先告辞了哦。”
一直没有开口的王敬元忽然插话道:“还有!江湖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我们有了,那样的莲子,公子交出一……不,两颗来吧。”
光说不练假把式,这书生就贡献了一张嘴皮子,可瞧他说的纰漏百出的,谁知道依照此法能不能成?而且,王敬元恶意盈满肺腑地想道,哪有这么好赚的钱!
杜是闲嫌弃地看了道士好几眼,接着视线调转回去,对着李意阑将两手一摊,破罐子破摔地说:“那我交不出来,所谓牙尖嘴利、笨手笨脚,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午时初,饶临衙门后院耳房。
王锦官将那卷筒捡起来,拆开缠线将其抚平之后,发现这是一个类似于匕首状的牛皮箭囊,应该就是知辛所说的,能拿来当做窃听工具的矢服。
为方便吹气扎口,这矢服上端的插箭口有些细,王锦官从那颈口往里看,意外发现里面还有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张叠起来的纸。
纸总是极易让人想到密函或信件之类的东西,王锦官迅速地将它倒了出来,吴金和吕川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眼巴巴的样子,他们都太希望能够有所发现了。
然而展开之后,王锦官才发现自己想多了,这虽然是纸,上面也有字,但它没有自己想要的信息,它只是一张一千两银票的凭贴。
谁藏钱都不稀奇,刺客更加顺理成章,本就贪财、上头赏的卖命钱、为了跑路做的准备等等,理由细想能有一大堆。
王锦官稍微有点失望,但这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她跟李遗都习惯了,无论案情如何没有进展,心态上都绝不能认输。
吕川的第一反应也是嫌弃,心想怎么会是一张凭贴,可当他的眼神不经意在票面上划过的时候,他的目光和呼吸就同时停住了。
只见凭贴的背面有一条极其常见但又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的手书小楷,那是银号背地里自己对账面用的附记,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一行附记所用的字,在吕川看来都很眼熟。
视阴而查。
第41章 癞蛤蟆
王锦官见吕川神色不对,便捏住凭贴的一角悬在空中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吕川敛了敛震惊的神色,摊了摊手,示意王锦官将凭贴给他。
王锦官照做之后,接过凭贴的吕川将它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两遍,表情这才恢复如常,指着背面角落里的四字手书苦笑:“我收回刚刚说的话,还是有点儿线索的,这是密语,我能解,但……不知道解出来对不对。”
吴金凑近看了一眼,觉得那一句读都读不通顺。
王锦官连忙去屋里找纸笔,古井无波地说:“不对也先解开,来。”
很快三人围坐到桌边,吕川边说边写,时不时还会抬头看两人一眼:“这是我以前在首辅门下的时候,同伙之间在银面上通用的一组密语。嫂子以前管押当,肯定记过账,账面的计法通常都是几月几日,入或出银多少两对不对?”
王锦官拧了下眉心,若有所思地看着吕川说:“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四个字,指的是几月几日几两么……”
“么”字说到一半,她又觉得不对,语速不自觉慢了,心里琢磨起那三个“几”字里面的玄机来。
若只是几月几日和几两,那不过相当于银号的第二道账面,别人为了万无一失,自家不嫌麻烦,记一百道账也无可厚非,所以吕川说的密语,肯定不止这一层意思。
但因为没有接触过,一时她也想不出来,只好停止了无用的猜测,摇了摇头道:“对,不用问我了,你接着说。”
吕川笑了笑,眼底有抹掩不住的欣赏:“你猜对了一半,这密语有两层信息,先说第一层。”
“在银票行,每个大银号都有自己对账用的暗号,这家银号叫丰宝隆,我以前没有接触过,但它们用的暗语我还看得懂。这四个字,分别指的是月、日、钱数和自对暗号。”
“十二个月份所对的密语依次是‘谨防假票冒取,勿忘书章细视’,因此‘视’字指的是十二月。”
“同理,天数所对的暗语是‘堪笑世情薄,天道最公平。昧心图自利,阴谋害他人。善恶终有报,到头必分明’,‘阴’代表的便是十六日。”
“银钱数值上从一到十,对的是‘生客多察达,斟酌而后行’,‘而’在第八位,说明这一单里出来的银票不止这一张,而是八千两。”
“最后是自对暗号,‘盘查奸诈智,庶几保安守’,第四个字在第二位。”
“所以第一层信息解开来看,就是十二月十六日汇银八千两,核实。”
吴金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压力,这幕后者的智慧高他实在不止一点两点,案子要换了他自己来查,估计连东南西北都摸不清,他气馁却又激动地说:“那第二层呢?”
“指碰面需要的时间和地点,”吕川说着,提笔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
十二月十六日,末时两刻,丰宝隆银号。
王锦官盯了片刻,不消吕川解释,自己就悟出了门道。
“而”在第八位,一天之中的第八个时辰就是末时,“查”在第二位,就是两刻……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那个假的伙夫本来应该这一天的这个时间里,去丰宝隆号干点什么?
念头甫出,王锦官就抄起那个皮质的箭囊站了起来,嘴角似翘非翘地说:“走。”
——
说是封城,连一只苍蝇都不得进出,可饶临的城墙和守备毕竟不是真正的铁桶。
这天清晨,一列既没敲锣也没打鼓的葬仪队早早就来到了西城门,为了方便检查以及不惊扰百姓,送葬的队伍人都没赶布置太多。
城门的官兵查得极细,连棺中亡者的鼻息和脉象都没有放过,家属纵然不忍与不满,但仍然默许了这些检查,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大家各自都退了一步。
正午时分,这九人的送葬队空车而归,蹲在地上查看车底板的都尉分明看到了一个人,可还是跟什么都没发现似的站起来,挥了挥手对属下说:“放行。”
车底的人裹着一身接近木色的衣裳,包头裹脸的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因此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得逞而发笑,只能隐约看见左眼旁边有半截紫色的胎记。
白见君是跟在吕川后面来的饶临,前后相差不过一顿便饭的时间,不过吕川轻松就过了城防,他却费了一番周折。
饶临的城防确实比以前要严了许多,白见君行贿不成,只能找了个熟人。
那都尉是快哉门下一位老掌柜的儿子,虽然不认识他,但却不能不认识门主的玄骨扇,因此这进门的法子还是都尉谋划的。
马车无惊无险地进入了内城,白见君像只壁虎一样牢牢地吸在车底,一边还有闲情逸致,观察到八字墙下有一堆人,正在议论着什么莲子和五百两。
那些人七嘴八舌,加上马车离开城门后速度又快了起来,马蹄的“哒哒”声占据了耳膜,如此约莫一炷香之后,马车拐进了一条小巷,随着越走越深,嘈杂声才渐渐清净。
白见君在一个三岔口前悄然落地,两个横滚钻进另一条巷子,接着他站起来扯掉了满身的麻布,熟练地打成一个褡裢扔上肩头,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走到市集中的茶摊门口时,白见君看见了官府张贴的悬赏榜文,此间茶摊上的人正在沫横飞地闲侃,说是已经有人上官府领赏去了,真是让人羡慕云云。
白见君笑了笑,神色里有些意外的痕迹。
饶临官府如今主事的人倒是有些意思,挺会博采众长,但这种广撒网的方式一个用不好,就很容易陷入骗子满门乱窜的局面,希望这些人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他脚步不停,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制绳坊前。作坊里的人估计一直在等,门刚敲响就被拉开了,露出门扉后面雀跃的笑脸来。
快哉门在饶临的堂使是一名女子,模样温婉看不出年纪,左臂的衣裳上别着一排绣花针,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她未语先笑道:“我说守备严密,掌教却非不信,看,果然被拦在外面了吧。”
白见君没接这茬,也没接她拧好的热毛巾,端起盖碗喝了口茶说:“我让你找的人找得怎么样了?”
他要找的人叫不通姓名,是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手艺人,也是饶临那个叫吕川的官差在扶江的堂口里亮出来的百岁铃的持有者。
那铃铛是五年前白见君随手送出去的。
当年他在西疆的边城游荡,不经意遇到一个手艺精绝的扇贩子,出售的蒲扇都能堪当小弩,那时西疆外的世道正乱成一团,出疆的人都想方设法地多带武器,贩子的生意便还不错。
白见君引以为奇,想要招揽那摊主入门,谁知道那人冲他摆手,提起笔在蒲扇上写字,说是感谢赏识,但他无意于此。
那字苍劲又秀丽,摊主人也是一副面自粹润文人模样,可谁知道竟然不会说话。
白见君买了一把蒲扇,对他极有兴趣与好感,因为当时手边没什么信物,只有一颗挂在马脖子上的百岁铃,便摘下来送给了那个年轻人。
他说万一那人改了心意,可以拿着这铃铛到任何一家刻有扇纹的铺面上去寻求帮助。
那人推辞不要,但白见君转身就上了马。
然而好几年来,大江南北的铺面上都没有提铃铛者上门的消息,久而久之白见君自己也忘了这件事,他没想到百岁铃重新出现的方式,竟然会是一个大案的证物。
那个萍水相逢的哑巴,如果不是因缘际会流失了百岁铃,那就很有可能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了。
所以白见君马不停蹄地跑过来,少部分原因是忌惮快哉门会被白骨案牵连,他的核心目的屹立了三四十年不倒,主要还是好奇心过剩,想来看热闹。
女堂使见他不领情,也就不再献殷勤,退了两步坐到另一把太师椅上,从臂上袖间抽出针线,边穿边说:“还没找到,依照你的吩咐,我叫人画了像,贫民窟、烟花巷,能想到的地方都叫人去打听过了,哑巴不少,但符合条件的没有。”
白见君喝了茶,自己拧了个帕子蒙住脸,声音从洗脸巾后面往外透:“那就接着找,这几天街上要是有人放九声炮仗,也要第一时间来通知我。”
“知道了,”女堂使穿完线,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香囊绣了起来,她低着头哭笑不得地说,“掌教,既然我门跟白骨案有了牵扯,越早配合官府调查才能越快摆脱干系,可我听唐叔说,你还给人出起难题来了。”
“火中生莲的玄机除了你和彩法门的人,我们都不知道,你让官府那些外行们猜,他们猜破脑袋也未必答得上来,你这不是在得罪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