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只是缩到一半的时候,他的视线不经意扫到了托盘的角落,就忽然而生硬地停了下来。
那里搁的是街头一文钱一个的粗陶瓷碗,茶色的釉面上还有小麻点,丝毫没什么出奇的地方,让吴金注意的地方在于数量,那里有两双筷子和两个碗。
吴金还没搞清楚情况,心里霎时就先涌上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若狂,因为平心而论,他的同僚们都很出色,唯独他自己这么久以来只能帮忙跑跑腿。
他虽然没有立功出头的心,但也想在这宗案子的堪破中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而眼下说不定就是一个机会。
早在上次跟踪严五的时候,吴金就调阅了衙门里的鱼鳞册,根据登入来看,严五是个还未婚娶的独居男人,家中也没有高堂在世,这第二个碗就意味着他家中有第二个人。
这个不具名也没露过面的人是谁?与白骨案又有没有牵扯?
吴金并不擅长推敲这些东西,在他低头苦想的间隙里,严五已经进屋并带上了门,吴金尽全力竖起耳朵,也没听见屋里有交谈的声音。
其实最快最直接的办法是直接逾墙而过去踹开门,但吴金想起假伙夫等人的身手,不敢轻举妄动,但要是现在回去搬救兵的话,这边又没人盯守,万一对方恰好就在期间离开了这里,那回去就是得不偿失了。
吴金为难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守在这里,天黑之后李意阑肯定会派人来换岗,一切到时候再说好了。
打定主意之后,吴金用衣袖擦了下鼻尖上冻出来的清涕,谨慎地抬头朝隔壁院子里又望了一眼。
然而这一眼却让他大吃一惊,因为一条黑色的身影忽然从对面的屋顶跳上了严五家的屋面。
吴金的第一反应就是刺客的同伙,他猛地屏住了呼吸,同时丝毫不敢大意,一眼不眨地盯着高处。
来人身法极快,快到吴金还没有看清他的脸,对方就已经伏在了严五家主屋的瓦面上,掀开搭连的瓦片往屋里看去。
吴金这时已经戒备到了极点,严五绝不能出差错,不然他没法对同僚们交代,他反手按住刀柄,打算只要对方露出杀机,他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可他的算盘打得却不怎么样,对方的修为俨然高他太多,他刚握住刀柄,那种锁向性的无形杀气就惊动了对方,那人忽然抬起头,从屋檐上将隔墙这边的吴金居高临下地看了个正着。
吴金看见正脸,一瞬间陡然从大悲转成了大喜,因为忽然跑来偷看别人吃饭的不速之客,是那个据说连李意阑都打不过的白一。
白见君逮住一个临时的自己人,心里却不怎么高兴,他很快从屋顶跳下来,接着一脚踹开了严五的房门。
在急速弹开扩大的门缝里,他和对门而坐的屋里人对上了眼神,那人鬓发如云,披在背上宛如女子,赫然就是张潮笔下的画中人。
白见君扯了扯嘴角,招呼道:“朋友,又见面了。”
——
李意阑跟着杂役进入银号后院的时候,末时还不到两刻。
他进去之后,张潮就带着吕川和寄声跑到银号里耍起了赖皮,拿着证物房里的假银票,一口咬定是自己取的,非要银号赔。
入票的伙计自然不能答应,寄声就出马跟人吵的难解难分的,吕川就在旁边保护他,有人伸手就给打回去,三人借着闹事,一方面是吸引银号的注意力,另一方面只要李意阑拉开信号弹,吕川立刻就能进去策应。
那边李意阑一路走走停停,已经隐蔽将丰宝隆摸了个透底。
这是一间典型的里三外五的穿心楼,三重进院里的房间约莫不下三十间,要是里头都藏着人,那他绝对应付不来。
好在这家银号虽然有些不为人知的勾当,但伙计掌柜们都是普通人,从行走和呼吸间都能看出来,李意阑装得也不错,一炷香之后,他在最里面的院子中间的屋里见到了银号的掌柜,是个清癯的老家伙,看着还有两分儒雅气概。
此人上来就问道:“你们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李意阑依照吕川的叮嘱,拿不准的话一概沉默,他看了掌柜一眼,没有吱声。
掌柜又问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李意阑心中一动,感觉这两拨人竟然好像不是一伙的,这样有好也不好,好处在于掌柜没那么忠诚,缺点在于他知道的绝对有限,不过他脸上没露出怀疑来,仍然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
掌柜冷笑一声,忽然发起了火,低声喝道:“阁下真是好高的架子,我卖监察大人的人情,顶着风口帮你们传消息,但我毕竟还不是你们手底下的狗,所以请你也给我句话,这件事情会到什么时候为止!”
朝里有很多个监察大人,不过打听打听应该会有线索,李意阑默默地记下了这事,压低嗓门,将手往人跟前一伸,说:“这得取决于上头给什么指示,拿来吧。”
掌柜随手抛出了一个小竹筒,接着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告诫自己要息怒:“滚吧。”
李意阑抄住竹筒,正准备以退为进,先离开看了筒里的内容再说,可起身的瞬间他瞥见掌柜脸上的不屑,忽然又心生一计,猛地绕到椅子后面,同时拔出袖子里的枪头。
接着他将刃口抵在掌柜的脖子上,刻意阴森森地笑道:“好啊,不过走之前我还有一件想带走的东西。”
掌柜只觉颈间先横来了一线坚硬的东西,紧接着刺痛乍起,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明白对方想干什么,那就这么死了也不冤枉。
这个恩将仇报的狗东西,竟然想要他的命!
“等等!你就不怕我死了之后,你们的事情全都暴……啊——”
第50章 糖与蚂蚁
银号的人果然心眼多。
李意阑连骗带恐吓,那老头儿惜命,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他私藏的把柄全部倒了个干净,利落到屡败屡战的李意阑都有点不太相信。
不过这人只是个传声筒,接触到的东西都不够核心。
李意阑草草地看了一封他埋在卧房青石板下面的信,内容其实和刺客、白骨案没什么关系,只是掌柜本人和他口中那个监察大人的书信往来。
不过这样的收获对于李意阑来说也还算不错,起码他能顺藤摸瓜,去找那个监察继续问。
根据掌柜的交代,这位监察大人是主管在皇宫和内阁之间传递消息的御史中丞治下的一位朱姓官员。
李真向来觉得御史中丞就是皇上和他嫔妃们的老妈子,不屑与人交往,因此李意阑对这位朱大人毫无印象,他问掌柜此人平时和哪些大官们攀亲附会,掌柜看在枪头的面子上,磕磕巴巴地告诉他,朱某是个冯党。
李意阑并不意外,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也没什么喜悦,大概是比起之前的种种努力,这回的成果来得有些太过容易。
掌柜的信函说白了只是个添头,他今天最大的收获当属那个本该落入刺客手中的竹筒。银号不是久留之地,出于周全的考虑,李意阑连信带人一起押回了衙门。
他重新出现在银号前厅的时候,寄声还在跟主薄扯皮,见到他愣了一下,心情相当地暗自嘟囔了一句,这么快啊。
不过对于寄声来说,只要他六哥毫发无伤,查没查到什么不重要。
回去的路上,江秋萍按捺不住好奇心,从李意阑手里讨来了竹筒,想要一睹为快,可谁料去掉封蜡和筒口之后,拔出来展开的纸条上空空如也,幕后之人相当谨慎,在信函上也做了手脚。
字迹上的障眼法是王敬元的强项,江秋萍立刻转头去看道士,王敬元接过去闻了闻,没闻出什么气味,便将信纸又卷起来塞回了竹筒里,准备回衙门去仔细研究。
半道上受李意阑所托,吕川买了个烧饼,接着跟众人分道而行,到友来街去换跟了杜是闲一天的王锦官了。
一刻钟之后,李意阑五人回到衙门,发现吴金在门口等。
吴金看见他们高兴坏了,急不可耐地冲过来嘿嘿直笑:“公子,好消息,我们抓到那个扇贩子了!”
李意阑目光猛地一动,笑意不自觉染上了眉梢,这大概是他上任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一个时刻了。
一行人兴冲冲地往后院赶去,吴金在一旁唾沫横飞地重现他下午的提心吊胆,大家喜事临门,都不怎么有同情心,一个个的都在笑他。
此时在他们身后的天边上,风云悄然变色,单薄的夕阳无声无息地在阴云之上忽明忽灭,要透不透的气象,明天会是什么天气暂时还看不出来。
“之后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吴金挠了挠头,继续道,“那人是个哑巴,没吭声,严五大吼大叫的,想要把我们打出去,白兄点了他俩的穴,然后我俩就一人一个给提溜回来了。这会儿严五扔在牢里,扇贩子跟白兄在厅里。”
江秋萍惊喜地说:“问出什么来了吗?譬如这人的姓名、身份,同伙在哪儿之类的。”
吴金脸上露出难色来:“没有,他被抓之后的唯一反应,就是白兄问他为什么要把快哉门的百岁铃牵扯进来,他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对不住’。然后我说将他押到牢里去审,白兄也不准,这会儿两人正跟厅里坐着相对无言呢。”
那就是在干瞪眼,简直是浪费时间,寄声默默在心里将白见君批评了一顿,接着以己度人地说:“他还真是个哑巴呀,不会是为了逃避刑审,故意装的吧?”
吴金好笑道:“应该不是吧,白兄不是说他五年前遇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卖东西都是用纸写的吗。”
张潮一副思考的样子:“也没有人来救他吗?根据目前所有的线索来看,这人在案子里貌似是个关键人物,毕竟我们追查的起点之一,就是木匠院子里埋的百岁铃。”
吴金觉得有道理地“啧”了一声,摇着头说:“真没有,回来的一路上非常顺利,通行无阻。”
“顺利”这两个字眼倏忽勾动了李意阑的思绪,吴金这边的情况和银号里差不多,同样是水到渠成、马到功成,就好像那些刺客、死士们一夕之间都从饶临蒸发了。
这明显不合常理,就好像好钢全用在了刀背上,干的净是些不着重点的事。
李意阑暗自琢磨到,照情况反推,可能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这人根本构不成威胁,另一种是刺客们眼下脱不开身。
要是前者那还好说,无非就是这扇贩子和假伙夫一样,拥有一副不怕疼痛的铜皮铁骨,可要是后者事情就耐人寻味了,会是什么状况,才能导致那些原本活跃的影子们无暇他顾?
李意阑越想心里就越不安宁,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
白见君的洞察力非同一般,他敏锐地发现吴金离开之后,扇贩子的神色好像轻松了一些。
果然不多时,这人不再垂眼装石雕,而是安静地抬起眼睫对视过来,微笑了一下,接着用衣袖擦掉了残存的水渍,又写了一行字:“是你吧,五年前在西疆城中赠我铃铛的主顾。”
这人的年纪应该不轻了,但肤白俊秀、面净无须,仍然是个令人瞩目的美男子。
尽管此人害快哉门沾了一身腥,但白见君对他却没什么恶意,心里更多的反而是好奇。
平心而论,以这人的气质和才华,一看就是名门望族出身,给人的感觉就该是埋首在高阁里做学问那种,而不是在街头装神弄鬼,利用和蒙骗天下人的大案钦犯。
白见君怀揣着一种可惜的心情说:“是我,你怎么知道的?还有你是谁?”
扇贩子摇了下头:你左边的眼白上有一小块黑翦,我记得的。抱歉,我是谁不能告诉你。
连名字都不肯说,其他的只怕更加无可奉告,白见君啼笑皆非地往茶案对面凑了凑,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那你就捡你能告诉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