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他也没说不让人翻过来看,只是忽如其来的一点私心,不想让别人看见知辛对他的关怀。
李意阑边递边开了口,借以引来大家的注意,他说:“我这里也有一封信,是知辛刚刚寄来的,说的是他对石像生原理的猜想,大家看完我们再讨论讨论,来,前辈,你先请。”
这时不说别人,连李意阑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对知辛的称呼发生了变化。
白见君是江湖做派,压根没想起官高民一级,也不觉得自己先看有什么问题,抬手就接过来了。
信不长,白见君很快就看完了,因为生平见得够多,信上繁复的步骤对他来说不算太难理解。只是看得懂和想得到终归还是两回事,白见君扪心自问,他自己是推敲不出这些弯弯绕绕来。
但这恰好就是白骨案所需要的能力,这案子集结了太多貌似在人间的“不可能”事迹,因为案发时的恐慌和人多手杂,导致除了那几具骷髅之外,其他的证据全都被自然或人为地销毁了,要想破案只能盲猜,再从案犯的手法上往前回溯。
写信的和尚很不简单,要是有意加入快哉门白见君欣然欢迎,但对方身份尊贵,想必不会有这种打算。
白见君看完将纸条递出去,江秋萍主动接了,开始和其他人挤在一起看,过了会儿他最先看完,便从人堆里走出来,给其他人腾位子。
他走到李意阑旁边,用一种有点好笑又带着尊崇地表情感慨道:“这么奇怪的路子,你说大师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意阑颇有同感地笑道:“他没来得及说,等哪天空闲了,我上栴檀寺去问问他。先不说这个了,你看完之后,觉得这法子能行么?”
江秋萍:“木雕怎么拉动白骨而不留痕迹倒是说得通,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看,木雕手里的糖球是可以被蚂蚁吃掉,但白骨身上肯定有木雕,那木雕呢?去哪里了?”
李意阑想了想,猜测道:“木雕肯定也是用某种方法事先固定在白骨身上,有可能是等在它‘写’完字之后,木雕从白骨身上脱离,落在了地……”
说到这里李意阑忽然顿住,这瞬间才真正明白过来,为什么同样是石像生,在知辛所说的谈录上面它是一个雕了朵莲花的小方盒子,而到了白骨案之中,它却变成了湿婆木雕的造型。
因为饶临的寒衣节上,民间的百姓在黄昏后上坟的时候,不止会带高香和纸钱,还会带上一对雕刻成各路菩萨的红色香烛。
这样的话,入夜前天色昏暗,加上墓地里的火光又泛红,木雕落在地上之后,就极容易被祭奠的人们当成是被踢歪的蜡烛,即使有人捡走也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如此石像生也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案发现场消失了——理顺了这个关窍之后,李意阑心里霎时涌起了一丝敬畏。
这不是说他崇拜或者害怕那个幕后的擘画者,只是生而为人,在面对一个某方面比自己强大太多的敌人时,难免会有一种难以跨越高山的本能。
李意阑承认这个主谋要比自己聪明太多,而且极其善于利用机会和环境隐藏线索,就是不知道这样巧捷万端的人物,是怎么沦落冤狱,进而选择成为了一个不法之徒。
如今他们查案就好像是在管中窥豹,李意阑既不知道,也无人可问,便只能往开了想,决定先不去想这个事。
反观江秋萍的疑惑就比他简单得多。
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着说着两眼就直了,江秋萍体贴地等了片刻,仔细地观察着李意阑的表情,看他的眉心没再蹙着,感觉像是迈过了脑子里的坎儿,这才张开五指凑到对方眼前晃了晃。
李意阑感觉眼前有东西靠近,下意识就想后闪,视线汇聚起来发现是江秋萍,这才克服着本能杵着没动,笑了笑说:“抱歉,走神了。”
江秋萍全不在意地说:“不打紧,咱们接着说,木雕落到了地上,然后呢?”
这是寄声他们也晕乎晕乎地看完,陆续凑了过来。
李意阑暂时没管他们,将自己刚刚联想起来的木雕和蜡烛的猜测说了说。
江秋萍大约也是感受到了对方那种算无遗策的威压,脸色不是太好看。
他一不说话,寄声就开始满头雾水地追问他们刚刚在讲什么小话,李意阑简单地重复了一遍,继而又去看白见君:“前辈这边呢,有什么异议或问题吗?”
白见君站得离两人不远,听力也非同一般,对于两人的交谈一句没落下。
其实刚刚江秋萍那个问题也是他想问的问题之一,既然答案已出,也就失去了提起的必要,不过白见君还有一些问题,他对上李意阑的视线说:“算有吧。”
“白骨不比大活人,带尾巴的线缠在身上要往回缩也就缩回去了,可白骨身上骨节纵横、凹凸起伏,那个木手很难保不会卡在节骨眼上。根据信中的办法来看,成功的机会应该是五五分,但对于一个这样缜密的计划来说,幕后者的显然更倾向于万无一失的手段,因此我以为,这猜想可行,但是有漏洞。”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李意阑已经自发在心里为知辛找好了借口。
他暗道知辛又不是主谋肚子里的蛔虫,能猜到这个地步,不管可不可行,都已经值得人交口称赞了。
但做人终归得实事求是,既然发现了漏洞,事不宜迟,李意阑立刻让寄声去把于月桐的白骨又请了过来。
糖球是这会儿是来不及做了,众人削出四个形似的小木楔临时替代,接着按照知辛的思路捆在了白骨的四肢骨上,开始尝试卡不卡的问题。
然后事实证明白见君的问题提的堪称一针见血,木手和骷髅的表面都不平整光滑,五次里就有三次会卡住,后来陆续又换了一些走线的缠法,还是没能找到窍门。
唯一的安慰就是王敬元那边的字终于熏出来了。
李意阑将他拼凑起来的纸条拿过来一看,眼皮瞬间就跳了一下。
纸条上只有寥寥的六个字:事毕,伺机撤离。
衙门这边正查得如火如荼,这关口刺客的上线那边,得是什么样的事情完毕了,才能这么无所畏惧地将安插在饶临的暗桩和阻力给忽然撤走?
他们是不在乎暴露?还是笃定线人撤走之后,朝廷根本查不出什么?
然而事实上他的猜测都错了,在十二月十八日这个暮色降临的夜晚,隔着上千里的距离,第六桩白骨案凭空出现在了江陵层层宫墙之内的仙居殿里。
当时皇太后正在出恭,如意桶内却忽然如同泉眼一样涌出了无数水泡,澎湃的水泡直冲而上,吓得太后直接从桶上跌了下去,之后,又一架白骨就从沸锅似的水中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写下了一个绿色的“冤”字。
不过这一切,今夜离饶临这个城池都很遥远,李意阑还在埋头苦思,一名狱卒忽然从院外疾步而来。
“大人,有发现!那个哑巴,他、他是个太监,并且也会说话。”
第52章 旧案
十八日深夜,江陵,仙居殿。
如意桶里凭空冒出一具尸骨,事发时太后吓得屁滚尿流,可等白骨停止动弹之后,她镇定下来,又因为失态变得怒不可遏,以杖毙的严刑逼着几名奴婢忍着恐惧和恶心,生生将那具死人骨头从便溺器里拉了出来。
神出鬼没加上会写“冤”字,明显就是白骨案的特征。
在几桶水的草草冲洗过后,太监颤颤巍巍地端着烛台往上一凑,很快就发现了这第六个冤死鬼的大名——章仪。
看清之后,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种愁云惨淡的神色。
宫中的宫女和太监向来更换得快,皇上身边的粉黛颜色也是春夏秋冬各有不同,有无数的秘密悄然发芽又湮灭,但唯独“章仪”这个名字,是大内皇宫里两朝以来的禁忌,虽然大家并不清楚,一个女德有失的妃子,何以至于让人们噤若寒蝉。
然而好奇心向来容易反弹,越是打压就越是生长,其他的宫殿里很难说,但仙居殿里没有一个奴婢,私底下不知道这个女人跌宕起伏的一生。
据说,章仪是原来江陵望族,前大鸿泸寺卿章荃的掌上明珠,十七岁时应选入宫,沉没六年之后忽然飞上枝头,从嫔妃之位扶摇而上,一路晋升到皇贵妃,住在最靠近太上皇起居的养心殿的平乐宫,是当年皇后最佳的人选。
可是在奉天十六年的岁末,也是这样的隆冬时节,宫中忽然爆出了她和当年担任长乐太仆的袁祁莲私通,被廷尉捉奸在床的轶闻。
最后章仪被脱衣杖毙,死的时候脊骨尽碎,浑身的血都淤积在皮肤表层,欲出而不得出,使得她的尸体看起来像是一堆被剥了皮的血肉。
而袁祁莲因为才能卓越,在兵、工两部尚书和军器监大部分长官的联名请求之下,被破例从死罪改为宫刑,只是此人生性骄傲,行刑前在狱中用稻草精编的草匕首割喉自杀了。
朝野一边可惜,一边又忍不住脊背发寒,觉得一个连草梗都能用来制作杀器的人,就像是院子里圈养的猛虎,保不齐哪天就会兽性大发,还是死了比较让人放心。
两人死后,这件通奸案远远没有结束,章家满门被流放边疆,袁祁莲所管辖的军器监为杜绝番邦人渗透,遭遇了空前绝后的大清洗,这件事因为株连之广、判刑之深,被民间的野史撰写人批注为“平乐宫案”。
十三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淡忘许多事,谁也没想过这个家破人亡的后妃,会用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和之前的五具白骨一样,章仪的骨骼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她所状告的人,也正是被她吓到失禁的皇太后。
她在骨书上陈述,后妃柳氏险恶毒辣,为夺权柄不择手段,污人清白害人性命,然国之不法、法之不公,她不寄望有人能为她伸冤平反,只会竭她所能,让柳氏此后报应不爽,将彻夜受万鬼打门惊扰、吃饭时盆中肉跳,饮酒失魂、熏香时来蚊,雨天鬼蛇来访、香炉中死灰复燃……享尽人间的富贵却惶惶不可终日。
万鬼打门的恐吓已然应验,并且廷尉那边至今没找到是人在装神弄鬼的痕迹,太后恼怒之下已经将那几日夜间巡逻的首领打为犯人的同党关进了刑部大牢。
谁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后又怒又怕,果真睡意全无,当即差宦官连夜去向皇上禀报,同时急招刑部尚书、太常、廷尉等公卿连夜进宫研讨捉拿宵小的办法。
是夜,层层的宫门和江陵城的九个城门相继接到了封锁令。
白骨案发展到这第六桩时,算是彻底扫尽了天家的威严。
而此时此刻,身在饶临的李意阑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只是听狱卒来报了新线索之后,匆匆带人去了牢里。
“干什么干什么?没把儿的男人比大姑娘还好看还是咋的,都散了,给我散啰。”
“省得一会儿上头来人,娘的全不在岗上,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还看?滚蛋!”
李意阑走完通道的时候,班头正在骂骂咧咧地将人往外赶,他吼得不可谓不凶,但驱散的效果却不怎么样,原因无他,只是新鲜。
毕竟这种不能算男人的男人,历来只是江陵皇宫里的特产,生生死死几乎圈在那片高墙里,小郡县的牢狱根本没有处置他们的权力。
今天难得见到一个,除了守门那几个实在不能走开的,剩下的一窝蜂地全围了过来,纷纷带着兴奋和批判在指指点点。
李意阑去哪儿从来不需要通报,一方面也是没有那份悠闲的时间,他来得静悄悄,因此听到了好多闲话。
……
“诶哟你看他,那个细皮嫩肉的劲儿,比我家那婆娘还水灵,啧啧啧,不愧是皇宫里出来的。”